一直以为,以中国画的水墨,画中国戏曲的人物,最是相得益彰,因为骨子里都是中国最传统最古老的玩意儿。这里有西洋画最难学得的神韵,犹如中国池塘里盛开的周敦颐的莲花,任是莫奈笔下的睡莲也无法比拟。
我爱看戏曲,尤其京剧,偶尔也染指笔墨画戏曲人物,虽都是外行,却很喜欢,便也爱看一些画家画的戏曲人物。家对面是潘家园旧货市场,到那里淘一些画册,比样学着画,方才发现,和我同好者甚众,有名的、无名的画家,都愿意用自己的水墨到梨园里挥洒晕染,画多得真的是琳琅满目,乱花迷眼。忍不住想起广和楼老戏台前的一副抱柱联:一声占尽秋江月,万舞争开春树花。将其中的“声”改为“笔”字,便打通戏与画两界,彼此应和,交相辉映。
无疑,画戏曲人物,当代最有名也最富有特色的画家,属关良、韩羽和马得三位前辈。他们都属于返老还童的童稚派,不注重写实,不拘泥笔墨,老树虬枝,疏影横斜,自有暗香,属于大味必淡的那种。但细看,又有分别,风格各有异趣。关良的构图童真,更风趣,更有戏台上的感觉;韩羽的笔墨古朴,更简练,更抽象为简单的意象;马得的线条爽朗,更有洋味儿,别有装饰之风。
以《霸王别姬》和《女起解》为例,尽管造型夸张变形,关良的人物依然基本上是舞台上的位置与表情,甚至画的依然是虞姬舞剑的经典动作;韩羽则完全不是,他的霸王和虞姬呆若木鸡并排而立,苏三和解差也是并排而立,苏三连枷都未戴,只是回头在看解差,面无表情;马得的霸王很瘦,一改原本的壮硕,披戴的盔甲也删削得只剩下干净的线条,虞姬背身掩面而泣的动作,和苏三披枷远去的身影,一样具有现代感。
如果以世界三大导演派别做不伦不类的比附,关良更像梅兰芳注重表演本身;马得有点儿像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体验派;而韩羽则是地道的布莱希特,间离的效果格外明显,多生象外之意。
相比较三位前辈,后来者画戏曲人物,别开蹊径,让人眼前一亮的不多。看过董辰生和陈玉先的,一个重静,一个重动;一个重造型,一个重线条;一个浑厚,一个灵动。只是前者过于写实,后者将戏曲画成现代舞蹈了。我也看过电视少儿节目主持人董浩的画,他有家学,又想翻出新意,只是画得太满,色彩运用繁复,密不透风,过于闹腾,减弱了戏曲本身潇洒写意的爽朗感觉。
有一位画家,没有关韩马那样大的名气,我却很是喜爱,便是刘方平。老人年逾九旬,笔耕不辍,自幼痴迷京剧,他的戏曲人物颇得其中的中和神韵和蕴藉仙气。
以线条的干练简洁而言,刘与关韩马一脉,只是他的人物更多动感和表情,色彩浓郁,水墨恣肆,使得无象之处得像,让整个画面充满戏的想象和锣鼓点的回响。看他画的《武家坡》、《三岔口》、《草船借箭》、《乌盆记》、《宇宙锋》,真的让人会心,让人叹为观止。特别是《宇宙锋》和《乌盆记》,也曾看过别人的画,他的处理颇不一样。画中赵高父女、刘世昌和张别古,各一对人物,色彩对比鲜明,却显得手到擒来,举重若轻,因为他格外注重并善于运用墨色的本身。人物造型,都没有画满,而是随色彩流动恰到好处适可而止,颇似电影里的淡出。尤其是冤魂刘世昌,浑身墨色漆黑,肩头耸立,双袖直垂,下身皴笔渐次收尾,其苍劲与苍凉,能听得出马连良或杨宝森的几声反二黄;赵高长袍的几笔淡淡的蓝色,蜿蜒流淌,渐渐消失,其奸诈尴尬之情交织,更显得浑身都是戏。
还有一位画家,也被淡漠,便是我的中学美术老师邓元昌。和刘方平老人一样,他也是自幼痴迷京剧,家中置办大量戏装等一系列行头,与当年的张伯驹一样,曾经是京城名票之一,老生和净角兼修,登台演出过《霸王别姬》的霸王,《秦琼卖马》的秦琼。由于太喜欢,晚年病中术后坚持作画,自费出版《戏画白描——京剧名剧名家240出》。他的戏曲人物画,以净角别具特色,我还没有见过一位画家能够像他如此淋漓尽致画出这样多性格不同造型不同的净角,在纸上风姿绰约演绎。因为他懂戏,又专门研究并画过几百幅净角的脸谱,出版过专著《京剧净角经典脸谱》,为我国“十一五”重点图书,可谓京剧脸谱大全,此书翻译到国外出版。所以,他的净角,有他的感情,有他的学问,无论行头还是脸谱,都一丝不苟,准确无误,为我们留下宝贵的资料。
刘邓二位,是我学画戏曲人物的老师,虽常常是照猫画虎反类犬,却自得其乐。私下比较二位:都是真正的戏迷,都是越老笔墨越辣。邓是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为置办戏装而不顾一切;刘十二年前下乡写生,邂逅一牧羊老人,和他同好也是戏迷,知音难遇,便远避尘嚣,住在山清水秀的王屋山下再未出山。胸次的不同,他们的画的韵味,方才与众不同。如果以诗相论,邓有些像苦吟写实的杜甫,刘则像是大隐于山林中的陶潜。
还得说一位画家,与作家张天翼同名,与我同岁。我是在网上偶然看到他的一幅画,格外打眼,便一下子忘不了。画的是一位旦角,除了朱唇一点樱桃红之外,全部都是黑色线条,浑圆、交错,随意挥洒,干净,爽朗,没有一点的犹豫,却让我感到衣袂荡漾,水袖飘舞,不尽的动感,有风拂面,有弦似语。从来没有见过有画家这样画戏曲人物,简单的线条,居然让我们的戏曲神清气爽,充满如此灵动的美感。我千方百计找来他几乎全部戏曲人物的画作,还是喜欢这样线条勾勒的画,尽管他画的三十六名家长卷,造型端庄,须眉毕现,用色考究,气势磅礴,却似曾相识,不为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