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城,正义路上的街心花园,不敢说是最老的,也是最老的之一。正义路的名字是后来起的,在清朝这里还是一条河,水是从天安门前的金水河里流过来的,后来河填上了,叫御河路。我一直猜想大概是清末建六国饭店时顺便建的这个花园(现在六国饭店的旧址还在它路东),它的洋味儿才在老北京城里是那样明显吧?它是一条长带状的街心花园,说长,只是童年时的感觉,那时觉得它长长的,茂密的林荫道得走老长的时间。其实,它也就一里多长,一支烟的工夫,就走到头了。春尽心老,和孩子时的距离计算法则是不一样的。
那时,我们孩子把那里的街心花园就叫成正义路,说到正义路去,就是到那里的街心花园玩去。我家离正义路很近,穿过东河沿和城墙的豁口往北走一点,就到了。那时,那里特别的安静,很少有人去,那里也没有现在的椅子,但是树很密,花也很多,尤其是春末的蔷薇,总是开在我的记忆里。星期天,家里又乱又挤,我常常到那里去温习功课,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一直到晚霞飘散,蒙蒙的雾霭和斑驳的树影模糊了书上的字迹。一地新绿鸟相呼,清风和以读书声,最美好的记忆全在那里了。
最有意思的是,第一次和女同学约会,选择的地方,也是在那里。那时,我们都上初三,因为马上就要考高中,我要考本校,她要考一所远在郊区能够住校的学校,分别之际,小小的心竟也缠绵起来,离分手还早,就跑到那里去话别。我们是邻居,却做贼心虚地一个先来,一个后到,别人没笑话,自己先脸红了。其实,那时那里除了我们两人,根本没有一个人,清净的觉得真好,心里想亏了有这样一个正义路,正义路的名字便这样无法在记忆里抹掉了。记得清楚得像刻在石头上,是春天,就坐在蔷薇丛旁的石头上,柠檬黄的蔷薇开得正旺。
而后,一次次搬家,离正义路越来越远。但是,我还愿意常到那里去走走,总觉得北京城现在建设得越来越繁华,但有意又巧妙地建设的这样清净美好的地方,似乎并不多见。它是真正的闹中取静,北边是长安街,南边是前三门大街,老城里最热闹的两条街没有把它夹成“三明治”,却让它几十年以来一直保持着难得的清幽,一座城市的幽雅也就能够在这里触摸到了。特别是它的林荫夹道,即使炎热的夏天,也让那一树树的蝉鸣叫得凉爽了。即使大雪纷飞的冬天,这里一片凋零,但满地没有被车轮碾过的皑皑积雪,满眼耀眼的玉树琼枝,总有一种走在树林里的恍惚,是城市中难有的感觉。有一年,儿子在美国来信说想家,想要看看北京和我们的照片,我们便到正义路取景。正是雪后的早晨,照片背景那一片挂满晶莹雪花的树间,夹杂着红叶和黄叶,色彩那样的明艳。接到照片后,儿子都认不出北京居然还有这样漂亮的地方。
一座城市,在繁华拥挤特别是寸土寸金的闹市中心,有这样一座街心花园,实在难得。记得天津大学建筑学教授荆其敏先生将这样的城市建设布局称之为“情事结点”和“亲密空间”。他说:“许多城市中著名的情事结点多是自然形成并逐渐成为传统的。”正义路,就是属于我的这样一个城市情事结点和亲密空间,连接着少年和青春的美好记忆。
(作者系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