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为何出不了……?”那样的宏观思考非我所能,我无法鸟瞰大江的奔流,但我愿把我所知道的中国几代作家的秘辛絮絮道出……
从网上看到一篇博客文章《中国为何出不了门罗那样的作家?》,文章命意是不能轻视短篇小说而只追求长篇小说的“宏大叙事”,希望中国作家也能像门罗那样以短篇小说表现日常生活并探究心灵的“深洞”。文章的内容我是赞同的,不赞成的是那题目。这题目虽然醒目,也属于“宏大叙事”,试图以门罗获诺奖一事,来对中国作家下一个全方位的判断针砭,这样讨论问题,窃以为会缠夹不清的。按此逻辑,则以《加拿大为何出不了莫言那样的作家?》为题写篇文章,奉劝加国作家不要孳孳于以短篇小说去探测“覆盖着厨房油毡的深洞”,更要重视魔幻现实主义长篇小说的创作,似乎也挺过瘾。其实当代中国作家写短篇小说的大有人在,那篇博客文章里也提到林斤澜,林就是一位短篇小说大师,堪称中国的契诃夫,他没出过长篇小说,中篇小说寥寥无几,一生致力于短篇小说,积累起来的数量也很可观。我1978年结识林斤澜以后,就尊称他为林大哥。2008年他病重住院,我去看望他,大声呼唤:“林大哥,心武看你来了!”他睁大眼睛望着我,几秒钟后,忽然现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就在我离开医院约一小时以后,林大哥驾鹤仙去。他赠我的,我自己买的,那些他的小说集,是我枕边常备书。林大哥虽去了,像他那样基本上以短篇小说为主业的中国作家,写日常生活,探究人性中的“深洞”的,我想起来的,至少就还有刘庆邦、曹乃谦,庆邦还曾亲得林大哥指点。
契诃夫曾有那样的话,大意是大狗小狗都有叫唤的权利。“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我们需要对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造美者都予以尊重。林大哥是美男子。抗战时期,作为流亡学生,在重庆成为舞蹈家戴爱莲的学生,攻芭蕾舞。那时他只有十七八岁,戴老师有时会带些学生参加文化界的活动,因之他得以目睹那时重庆文化界不少人士的风采。多年后他与我闲聊,有回就说到冯亦代。冯比林大十岁,那时候他的正式身份是印刷厂副厂长,当然也有若干社会团体的头衔,经常参与进步文化界活动,他写杂文随笔,翻译海明威的作品。林大哥跟我形容,他所看到的冯亦代,三十来岁,西服革履,鬓如刀裁,面若美玉,风流倜傥,谈笑风生。但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见到冯亦代时,却分明已是一位眼袋突起、面有褐斑的老人,不过双眼依然炯炯有神,总是笑眯眯的。
1978年我参与《十月》的创刊,编辑部派一女士去找林大哥约稿,去时见林大哥正坐在小板凳上,俯身椅子进行写作,“远看他像赵丹,近看像孙道临”,现在80后、90后可能不知赵、孙何许人了,上世纪60年代,他们是全国电影院统一悬挂的22位大明星中的两位帅哥明星,林大哥一人兼具两位帅哥之美,非同小可!后来我请他到寒舍小酌,说起那位女士对他的印象,他先呵呵一笑,忽又正色对我说:“人不可自以为美,美是脆弱的!”他回忆起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那时候他是北京人艺的编剧,他写出的剧本有人叫好,出过单行本,但是从未搬上过舞台。他告诉我,那时候著名的小说家路翎,也写剧本。有一次戏剧界人士在老北京饭店宴请苏联戏剧家,他忝列末席,观察到位列前席的路翎,俨然美男子,也是西服革履,扎着领带,其潇洒俊逸,不让当年在重庆看到的冯亦代。当时路翎微醉,举着盛葡萄美酒的玻璃杯,很销魂的模样,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但是两年以后,路翎就作为“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主犯锒铛入狱,多年后刑满释放,住胡同杂院一间破屋,衣衫褴褛,满脸皱纹,每天须扛大笤帚扫街。改革开放以后,“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几步平反,路翎重返中国作家协会,在虎坊桥分到了宽敞的住房,我后来成为《人民文学》杂志的负责人,去往虎坊桥找一批包括他在内的作家约稿。在作协那栋住宅外面的街上,见到一个两眼发直、脊背伛偻的老人,衣衫倒整洁,那愣愣地朝前痴走的模样,令我惊异,后来知道,那正是路翎。他也还能写作,他的短篇小说《钢琴教师》,后来刊发在《人民文学》杂志上。我亲眼见到的路翎,那形象给予的刺激,使我想到《红楼梦》里的“好了歌”及甄士隐的解析,想到了曹雪芹祖父曹寅说过的“少年色嫩不坚牢”,这句话被曹雪芹的合作者脂砚斋写进了《石头记》的批语里。
1985年春,忽然有一天冯亦代找到我,赠我一本三联书店所出的他的《龙套集》,而且说,《人民日报》副刊打算推介他这本随笔集,让他自己找合适的人来写书评,他说想了想,打算请我,不知我是否愿意?我的第一反应是不敢当,他长我几乎三十岁,而且我知道,跟他一起经历过时代冲刷有过类似悲欢的文化界人士那时健在的还很多,这个“瓷器活儿”应该由那些有“金刚钻”的长辈来揽,我算老几?怎堪承接?但是他诚恳地对我说:“看了你的一些作品,觉得你应该是能够理解我们这些老龙套的!”于是想起我跟他的初识,是在叶君健先生家中,他们1949年以前都属于进步的文化人士,1949年以后都在党外为共产党出力。叶先生因为翻译了安徒生童话属于“大龙套”,冯先生则更接近于戏曲舞台上的“零碎杂角”,他们本来都是有大本事的人,比如叶先生在上世纪40年代根本就是英国著名的索尔兹伯里精英圈里的人物,跟维吉尼亚·伍尔芙是一个沙龙里的文友,那时以世界语、英语写出的《山村》等小说很获好评,但是1949年以后他放弃了成为英国作家的灿烂前途,毅然回到祖国,甘居边缘;冯先生原来是个成功的文化运营者,也具迻译全套英语名著经典的能力,后来却也甘愿在中外文化交流的事务中打杂。他们磕磕绊绊地穿越了诡谲的世道,迎来了改革开放,但就有跟我一辈的人,对他们深为鄙夷。我理解了冯先生的心思后,欣然受命,细读他的《龙套集》后,以《池塘生春草》为题,写了书评在《人民日报》发表。在他2005谢世的前五年,我见到他出版的《悔余日录》,他对自己被划“右”后充当“卧底”一事——就是通过接触塌台的政治人物,向有关部门报告其思想动向——自我曝光,有人读到深恶痛绝,有很严厉的批判,但是我觉得他自我揭发,也就是表达了忏悔,我们这些没有因他当年的行为受到伤害的人,应该能比较冷静、客观地对待所谓“卧底”的事。那是被伤害者的悲剧,也是冯亦代的悲剧,除了政治,还有很多复杂的因素。我比较愿意从脆弱的个体生命的生存困境这个角度,以大悲悯的情怀,来看待冯亦代晚年勇于公开自己当年日记的行为。读他的那些日记,我们可以了解人性在苛酷的生存环境里,其中的善恶等因素在如何激荡,那种痛苦挣扎令我们不忍自居审判者,去予冯亦代那样的生命存在挞伐,而宁愿把他的那些文字当作一面镜子,来检视自己人性的弱点。
最近重读冯先生根据英语译出的挪威作家西格丽·恩赛特的散文《挪威的欢乐时光》,里面写到春天来临,“山谷里遍响着流水的琤玦纵”,忽然联想到许多许多。“中国为何出不了……?”那样的宏观思考非我所能,我无法鸟瞰大江的奔流,但我愿把我所知道的中国几代作家的秘辛絮絮道出,也许,那些细琐的溪流里的琤玦纵音响,也能有助于理解直到如今我们还共同置身其中的这个空间,以及它在人性深处引发的种种复杂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