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先生与胡风同时在1982年恢复了文联委员职务,我认识沈从文先生还是比较偶然的。当时我去采访文联的扩大会议,沈从文分在文化组,代表中国历史博物馆讲话。他批评很多领导是门外汉,却要对行内的事情指手画脚,他很不满,所以就用很激烈的语气说了“外行领导内行”的意见。在文联闭幕会上,我特意去找他,他当时与朱光潜先生坐在一起,两人在互相交换著作,都是刚刚重新出版的,沈从文给朱光潜一本他重新出版的小说选集,朱光潜送给沈从文一本《美学书简》。沈从文先生当时住崇文门,我经常去看他。有一次去看他,就拍了这张照片。我去找沈从文先生时候,他那时已经半身不遂,就拍了一张洗手的照片,他的夫人张兆和给他洗手,现在看仍然挺温馨。
外国乐队工体演出观众不知道呼应
我要讲的难忘碎片的第二部分,是在戏单上、节目单上看文化开放,我收集的80年代戏单,都是我自己当年看过的没有扔掉的。这些年因为写书、回忆,就把节目单重新找出来,这些节目单上的信息,当时很容易忽略,但恰恰是这些节目单,记载了研究者可能忽略的一些东西。
第一张名片是人艺演出的《吉庆有余》,农村改革开放的喜剧片。一个很重要的细节是节目单背后有即将上演的两个话剧的介绍,下面的叫《在守车上》,编剧高行健、刘会远,导演林兆华。当时在《北京晚报》发表一个消息,说人艺敢拍四部反映现实生活的新戏。《在守车上》是最初的名字,后来改为《绝对信号》,还请林兆华先生签名。那时节目单很简单,一张纸,不像现在节目单特厚,一卖就几十块一百块。我还有林兆华先生当时导演的另外几个话剧节目单,比如《谁是强者》,还有高行健的话剧《野人》。
当时还上演了很多外国的话剧,八十年代初这些话剧是推动中国文化对外开放的动力,过去文化都是封闭的,观念也比较陈旧,这些不同的话剧给人们带来一些新的概念,比如《上帝的宠儿》后来不断重演。最著名的是英若诚翻译和主演的《推销员之死》,是阿瑟·米勒的作品。由于这些外国戏剧的引进,中国话剧在八十年代产生几个重要的代表作。一个是朱晓平先生导演的《桑树坪纪事》,描写一批知青在陕北的故事,整个话剧让人看了心潮澎湃,激动人心。一个是《狗儿爷涅槃》,人艺的话剧,也非常精彩,描写农村生活。这两个话剧不约而同写到农村生活,一个是知青的农村生活,一个是本地农村,反映出文革时期和文革前整个农村的状况。这两个在八十年代应该是非常好的话剧,都和外来文化有关系,让导演有了一种开放式的导演手法,而不像过去那样拘谨。
除了话剧节目单,还有音乐节目单,自从邓丽君的歌曲走红,李谷一出现,流行歌星出现,中国音乐真正进入流行音乐的概念,而这在过去是没有的。其中最重要的一场就是1985年威猛乐队在工人体育馆的演出,摇滚概念随着威猛乐队进入北京,我们也才有一个很直接的感受。威猛乐队当时在西方非常有影响,他们当时在工人体育馆演出时,整个场馆不知道有多么安静,因为那时人们还不知道呼应,没有一个人跟着敲节奏,也没有人喊。演出进行到一半,大概有五六个人,真是激动得不行了,就在场子边上,开始跟着乐队一起跳,一块扭,有关人员就把他们给按住了,押出场地。这是北京的流行音乐或者说是中国流行音乐,第一场世界最顶尖的乐队演出,后来再也没有超过它。
整个八十年代看戏、看电影特别多,那时做文艺记者特别幸福,而且全是最好的顶尖演出,比如帕瓦罗蒂到人民大会堂演出,不断返场,当时他年富力强,让唱多少就唱多少,从头到尾就一个人唱,非常high。总体来说,八十年代文化上的对外开放走得比较快。
1984年,意大利民歌音乐家文图里尼在民族宫演出
这个节目单对我来说有特殊的个人纪念意义,1984年意大利的一个著名民歌音乐家文图里尼在民族宫演出,当时正好有电台的朋友一起,现场录音,录完以后复制了一个盘给我。我去看沈从文先生时,就送给他,沈从文先生家有一个录音机可以放音乐。他非常喜欢这种乡村的民间音乐,沈先生一边听一边掉眼泪,他到晚年,只要一提到家乡的戏,一提到湘西民歌或听到民歌,都很激动。八十年代的舞台演出是丰富多彩的,有流行的东西,也有民间纯粹的音乐,还有很好的演出。
1987年,我从《北京晚报》调到《人民日报》,1988年《人民日报》文艺部举办新时期十年金曲榜评选,评选一定程度带有对八十年代流行音乐的总结性质,或者叫里程碑式的纪念性评比。目前来看,当时选的这些篇目和演员,都是当时在音乐上真正站得住的。随着崔健的出现,《黄土高坡》等作品的出现,应该说流行音乐在八十年代已经成熟,而且和外来音乐融汇地已经很不错。这就是为九十年代以来中国音乐的发展,尤其是流行音乐的发展,起到非常大的推动作用。八十年代铺垫了很好的基础,才有了未来二十多年中国整个流行音乐和通俗音乐的长足发展。
承前启后的老人:文革反思是永远话题
我还要讲一下那些承前启后的老人,为什么要强调老人?这些老人在80年代做了很多事情,其中很多人都去世了,不大可能有人再想到他们,时间很残酷,鲁迅时代有多少风云人物,现在可能被知道就是鲁迅、周作人,顶多有了《人间四月天》,大家又知道了徐志摩、林徽因。我当时有幸成为他们的编辑,约过他们的稿,采访过他们,而且也确实觉得他们做了很多事,不能简单就忘记了,我觉得有责任去写他们的故事,他们在八十年代所做的事,这些事对未来的文化发展和创造起到很重要作用。现在话题变化那么快,今天的热话题,明天可能就Pass掉,何况要求三十年前的内容还成为今天关注的话题,也不现实,对我来讲,这是个人情感的一部分,是个人对历史认知的一部分,所以不能忘记。
文革的反思当然是一个永远的话题,反思文革不同知识分子有不同的文章写法。萧乾也写过文章谈历史反思,他写了一篇文章讲1957年翻译《安徒生童话》的翻译家叶君健当时批判他,举出的一些事都是不实之词,萧乾把文章在香港发出来,文章发表后巴金就写信批评萧乾,说现在要反思历史,不能谈自己的恩怨,眼光应该放高一些,要谈整个历史,谈民族的东西,不要为这些小事浪费时光。后来萧乾就改变了,再写关于文革或历史的文章,就不谈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而是谈一些文化现象、历史现象。80年代有一个很有名的作家叫戴厚英,写过一本《人啊,人!》,后来受到批判,说她宣扬人道主义,当时萧乾给她很大支持。
这两年关于红卫兵的忏悔成为一个热点,当年打过老师的人给老师道歉,包括陈毅的儿子陈小鲁前不久也向老师道歉。这一话题在八十年代都是用“忏悔”,这是巴金的思路。巴金提出几个概念,一是讲真话;一是自我忏悔,文革发生每个人都有责任,从自己解剖自己;一是建立文革博物馆。
前天于光远先生去世,他八十年代写了一些文章,后来我帮他整理出版成书。他的故事都很生动,于光远先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他写了很多自己的经历,但不是声嘶力竭的揭露。我举一个简单例子,他曾任国家科委副主任,当时要开他的批斗会,他去参加,门口有守卫,要凭票才能进场,他没有票,他对门卫说,“你要是不让我进,你们今天这个会就开不了,因为我就是于光远,我不进去你们怎么开啊”,最后门卫只好把他放进去。他的文章中写到很多这种有趣的事,我觉得最高明的就是用这样一种喜剧色彩的东西来写历史,能够把历史的痛处写出来,而不是简单的控诉,也才能写出历史的另一面。后来十一届三中全会他专门负责参与起草邓小平的讲话报告,包括提出经济改革的很多重要方针。于光远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前天去世,昨天上午我去吊唁,心情很沉重。
我再重点讲一下冰心。现在老师的待遇比过去高很多,现在大家更多的是谈农民工、社会底层生活状况,谈知识分子和教师的不多了。但是在80年代,教育待遇可是了不起的大话题。冰心是个教育家,一家人都从事教育,对教育一直很关心,她写的最多文章都是为教育和知识分子辩护,呼吁提高他们的地位。其中的一篇就是1987年她写的小说《万般皆上品》,讲当时一个副教授工资不如一个小贩,因为当时正好不让再谈知识分子待遇低的问题,最后把一些肯定的话改成问号,把一些重要的句子删掉,经过一番交涉发表,发表以后,很多教育界的同志都提到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