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五岁回广州,读过近三年私塾。当时广州崇尚传统东西,私塾很多。我就带着三本红皮书进私塾了。
三本红皮书是私塾的入门书。所谓三本红皮书,就是《三字经》《千字文》和一本什么书,大概叫《神童诗》吧,开头几句是“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后面还有“花街红粉女,争看绿衣郎”什么的。三本红皮书我在私塾里读了前两本,第三本没有读,是我自己在家里自修了的。读完三本红皮书,照例要读《大学·中庸》,我也没有读,也是自修了,在私塾便跳过去读《论语》。读完《论语》读《孟子》。《孟子》读到《离娄篇》,我就进新学制的小学念一年级,与私塾和古书拜拜了。
当时读三本红皮书只有一个目的,即识字。读书识字,那时候都放在一起说,小孩子读书不过是为了识字。旧时代识字的人实在少,不但识字的人了不起,连有字的字纸也很珍贵,到处可以看到“敬惜字纸”的招贴。我读两本红皮书时的确不识字,每天早晨到私塾,第一件事就是等着老师叫到他的书桌前,打开我的书,老师教八句。《三字经》三字一句,八乘三是二十四,就学二十四个字。以后读《千字文》也是这个办法,《千字文》是四字一句,八乘四是三十二,就学三十二个字。老师也不讲解,只用红色朱砂笔断句,当时的书上是没有标点符号的。我跟着老师把他教的句子读上几遍,就回到座位上去自修,读上一整天。第二天早晨上课,先向老师背上一天教的字,然后老师再教八句新的。接着又是回到座位上温习一天。天天就这么下去。大家在座位上自修的时候,老师没事,在他的椅子上喝茶抽烟,做自己的事。
对了,老师的椅子旁边放着一根藤条,书桌上放着一把戒尺,是用来打学生的。学生早晨背不出书,上课犯规就要挨打。不过我在学期间,从未看到老师打学生。
我读私塾那个时期,已经提倡新学制,督学偶尔会到私塾来检查。私塾用的名称是书馆——某某老师的书馆——没说明教古书。所以老师让我们买来新学制的国文教科书,放在课桌抽屉里,万一上面督学来,就让我们把这些教科书放在课桌上,表示学的是教科书。
到我读《论语》《孟子》的时候,字识不少了。我这个人从小爱读书,已经在看哥哥的章回小说书,识的字就读,不识的字就跳过去,只管找故事看。而在私塾里,除了读《论语》《孟子》,还读《成语考》,即“混沌初开,乾坤始奠,上浮者为天,下沉者为地”的那本书,我到现在还觉得这本知识书比较浅,比较有趣,《千字文》知识讲得不少,但文字太深了,我初读时只为认字,其中意思我到现在还解释不清。老师同时还教我们写写字和读旧体诗。有一本讲解诗的书,书名不记得了,其中有“云对雨,雪对风,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这样的句子。这时也就不像读《三字经》《千字文》时那么单调,除了啃老师教的几句句子,还有别的花样了。
八十多年前,我就是这样在今天孩子们进幼儿园的岁数读私塾的。我们把读《三字经》等书当顺口溜,你们还要求我们怎样呢?能跟一个五岁孩子谈什么人之初,性本善这个道理吗?我倒是对孟母三迁、孔融让梨这些故事感兴趣。不过这么小就学识字,我以为很不错。我真识了很多字,很早就读小说,不但给了我童年快乐,而且为日后做文字工作打下了基础。不过这都是八九十年前的事了,我想我们今天的幼儿学识字应该有更好的办法。
我大概是最后一拨读私塾的人了,把这件事记下来请今人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