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现代转型,须从善的方面重新发现中国文化,尤其是挖掘它与人类共通价值并行不悖的原创思想。这关乎中华民族的真正复兴
100年来,中华民族翘首期盼的,应不仅仅是器物现代化抑或生活之富足,而是开明、健康、充满善意、令人愉快的社会。
1923年,梁启超论述50年间中国走过的路,把它分为三期,第一期是从器物上感觉不足,第二期是从制度方面感觉不足,第三期是从文化方面根本感觉不足。这确是我们民族觉悟的三个阶段,但当中有一个大失误,就是认为中国补上这些不足,唯有走全盘西化的路。但一个国家,尤其是一个古老民族,完全用拿来主义办法,是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的。
历史进化,缺不了一门工夫:解释学。西方的近代之路怎么来的?很多人忘记它先后做过两件重要的事情。一个文艺复兴,通过祖述希腊,走出中世纪;一个宗教改革,使基督教核心价值融入资本主义伦理。这两件事,使西方打通了自己的古代、中古和近代文明。不独西方,其他近代化之路走得扎实的地方,也都不曾将传统打烂。我们左近,有日本可以观察。
莫非中国人不懂这个道理?不是。春秋战国,是运用解释学衔接过去与未来的典范,孔子就是一位解释学大师,他通过“述周”,为中国后来领先世界的两千年农耕文明奠定基础。秦代大斫伤后,汉儒又出色地完成了文明接续任务。已经嗅到近代民族国家气息的宋明两代,也是解释学重镇,而着手与欧洲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相似的新儒学建设。
说起来,20世纪中国对自身传统也并非不曾尝试新的解释,但在全盘西化思路下,一是专挑中国文化坏的方面来解释,二是专把中国文化往坏里解释。终迄“文革”,这种思潮达到顶峰。
抹煞中国传统思想和文化,认为它只有消极面,造成一个困难,一种矛盾处境。一方面,更好的社会绕不开人类共通价值,另一方面,此类价值却被指为中国所天然匮乏。于是,在中国讲民主、个人尊严、精神独立等,变成了申张西方话语。美之者如此,詈之者亦然。
这是我们奋力向前的大障碍。中国要将社会改进目标从生产和技术的发达或国力强盛层次,提升到开明、健康、充满善意、令人愉快这种“好社会”层面,非得重新解释自己的文化,使之不外在于人类共通价值;明确那些话语非西方话语,而是中国精神资源所固有。
这不是搞廉价的“古已有之”。人类共通价值根植于普遍人性,本非一时一地、个别民族个别文化所独有。其次,中国文明既然数千年傲立于世,乃至是唯一从古代延嗣于今、不曾中断的文明体系,则必有厚德善因,必有其正大轩昂的道理。诚然,历史上我们曾顿挫、停滞,以至有朽腐窳隳的段落。但是,讳疾固不可取,隐善扬恶又岂宜乎?良则良,莠则莠,理应分别论之。“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从孔子起,倡文明、反野蛮,始终是中国历史主线,着眼整体,就能看见这条主线。
我们的现代转型须从善的方面重新发现中国文化,尤其是挖掘它与人类共通价值并行不悖的原创思想。这关乎中华民族的真正复兴。
前不久读林鹏先生的系列随笔,肃然起敬,即因发现他早就以很明确的意识在做这件事,《读书记》好几篇写于“文革”期间,当许多人都在糟践自己文化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阐扬中国精神里光明俊伟的东西。反差惊人。
林先生说,“一提到个人、个性、个性的尊严,有些人,特别是假洋鬼子们,就搬出西方文化来。他们说西方文化注重个人、个人的价值、个性的尊严。他们特别高兴地向我们指出,东方文化,尤其中国文化,不注重个人,忽视个人的价值,抹煞个性的尊严”,然而,这不过是他们“到死也没有时间仔细看看中国的书”。他申孔孟,述士君子文化、式夷之义、明堂之制,析《史记》、《吕氏春秋》,评比干、商鞅、韩非、秦始皇,全都紧扣着中国的书到底怎样,以儒家为杰出代表的中国思想又到底怎样。可惜,这是疏于读书的时代。如此好的道理和知识,难以流布,更多的国人不能了解自己老祖宗究竟说过哪些话。
“中国人绝不说外国人没说过的话……对中国古代的一切,全盘怀疑,全盘否定”,一定要走出这种局面,通过文化再解释,挖掘中国的正面精神资源,把有价值的思想和观念,落实为中国人自己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