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个朋友,姓孟,其性情与我熟络的其他友人截然不同。她养过猪,在一个面馆打过零工。多年来,她过她的,我过我的,疏忽了彼此,偶尔通个电话,也大多是最近怎么样、在忙什么之类的闲话。那些日子,天老是阴着,到处有一股子霉味,索性去拜访她。
她极其慌张,赶紧到水池子边上,搓洗油乎乎的手,然后扑到镜子面前,饰粉了脸蛋,再来到我面前,拉我钻进潮湿的蚊帐里唠些家常。平日里,她爱往热闹的地方去,诙谐得近乎变态。那一回,一改往日的风格,像遭了寒霜的茄子,支支吾吾,说一句停一下,琢磨了再说。我已然没了逗留的余念,给她捡了掉在肩上的一根头发丝,团了团,扔进墙角的纸篓。送我出了门,她像个孩童,捂着嘴,羞答答地抛过来一句:“你就是细致。”
这句话,确实让我愣怔了好一阵子。我倒是觉得细致是文人惯用的,出自一个围着锅台转的女人之口,叫我反思了很多次。这个女人念书不多,才念到初中,还老是谋算着各种小理由不上课,上也是多半打瞌睡。她能说出文人说的词,固然是有我还不曾熟络的“内在”。
后来我才知道,孟姓厨娘是听说我搞上了文学,费了许多心思概括出了“细致”这个词,赠与我的。她过于害怕横在我们之间的一堵墙,害怕哪一天对不上我的话,显得窘。其实,我只是披了件文学的外衣,骨子里依旧是多年前与她勾肩搭背的那个人,依然是脚踏土地的老实孩子。
我坦然地接纳了“细致”这个文绉绉的说法,因为它大抵应了我最近几年的心境。在我看来,艺术创作有点像缝纫之类的手工活,针脚的糙与细,杂乱与齐整,缝的都是心情。一个随意一个在乎,差别是很大的。几番修剪,细致得要命,日本电影导演宫崎骏就是这么创造了十来部优秀作品的。《哈尔的移动城堡》《千与千寻》是我喜欢的。就说《悬崖上的金鱼姬》里面的波妞,其脸部表情,仅仅5秒钟的镜头,宫崎骏要绘画师花上两周时间,画出百种,一笑一颦,连唇形都不厌其烦地调整,直到与前后剧情以及现时场景相吻合。
细致,是一种态度。在写作上,弄出初稿、二稿,乃至五稿,更多次的修改,静得像镜子一样的人才坐得住,要不然,老早就下馆子去了,寻欢乐去了。
二
我是跟邻家小子玩闹到懵懂年龄的:甩纸板、弹玻璃球、蹚泥水、摔跤、掰手腕……凡是男孩子玩的,我都玩。整天灰头土脸,还铰了个小子头。小子头,是母亲给铰的。母亲说,跟男孩子玩要有男孩子的模样。那一段时光,看着真是野,可以称为假小子。
那时候还流行玩纸偶。纸张不是纯白的,有田字格或横线,颜色或红或绿,都是从作业本上扯的。在这些纸上剪出祖爷祖母、父亲母亲的模样,还剪出一群兄弟姊妹。纸偶一家人过得红火,那光景比真的生活还光鲜:出行坐马车;抱酒坛子去就能说来一门亲;虽说也会生病,背到郎中家,给打个针就好了;没有穷人,没有饥饿,没有杀戮。
玩纸偶,糖纸就用得着了。女孩们拿出漂亮的糖纸,一是显摆吃的糖种类多,能看出这家人的箱子里有多少银子。二是看谁压得更平整,从中品出其为人德行,细致不细致,是否懂得持家。“显摆”,在那个年代,一点都没有张扬夸耀的意思。显摆的人,即玩纸偶之人,神情与姿态不炫耀,不索求,干干净净的。
转回来,如今见一些孩子,小学还没有读完,其眼神里面多的是泥水般的欲求,多看上几眼也看不见其心地。让我久久的怀念小时候的伙伴们,纯白,一如我在短篇小说《灶披楼》里写的留守儿童莲白。
这里说的“纯白”,是一种整体姿态的释说,是闹中有很稳当的静。在异常嘈杂的包厢内,扭摆着跳个舞也罢,坐在软软的座榻上也罢,我亦然听得见我的静。
这种姿态,往大了说,就是要有自我、有主见。由此,我喜欢“你很隔路”之类的话。“隔路”是东北话,有很挑剔、不合群、不招人待见的意思。搞文学的人,似乎需要有这样一种精神。
三
说起“挑剔”,又该说到文学了。在“想”的起点上,添了一个“象”, 念头就大不同了。文学关注的就是这个“不同”、这个“内在”。什么环境出什么人,一个家庭、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中和拼凑成了一个人的内在。文学中的人,不是母体几月怀胎孕育出来的,而是后天形成的,大胆地说,是揉捏出来的面人,怎么捏怎么是,能说各种话,很有趣。当然,在这个的过程中,它是汇聚的、浓缩的,已然辨不出水和面粉了。
水是文人想象出来的水(或肥料),面粉就是万般人,是万态的老百姓。打个比方,一个人的文学如同植下的一棵树,其根源在于大地,扎根在老百姓的生活之中。这片土地是旱了还是涝了,树的根须第一时间洞见,枝桠上方能长出接地气的果实。说得俗一些,它应该具有一股泥巴味儿,既鲜亮又真实。这番光景,无关季节,无关天象。
说说我最近写就的中篇小说《村疃记》,里面有个叫喜梅的,就是以孟姓厨娘为原型的农村妇女。小说中写道:“喜梅挑出一对粪筐,看见祥爷,嗓门就尖细了说,没个伴,看你这脸色土的。”“喜梅老早就卸了扁担,歪着头,看得脖子酸了,恼悻悻地说,是老天爷要留根的命,不怪谁。”“喜梅拎出猪食桶,往木头槽子倒的食,许是被踩了,忽地喊唤一声,怪异的声音传得很远,但消无得没有杂音,乡村顷刻间再度沉入死寂中去了。”每次读罢这些文字,我都会久久地陷在与孟姓厨娘相伴的过往记忆之中,有时不免破涕为笑。小说中的小男孩留根,是个病秧子,留个小辫,是我儿时众多玩伴中的一个缩影。他不甩纸板,不弹玻璃球,玩的是滚铁圈、弹弓子。
四
有人说,搞文学的人都是疯子。大白天,拉着厚帘子,大半天不说一句话,偶然出一趟门,装得很正常的样子。这些都是“我”这个搞文学的人干的。码字是个乐子,各种苦,各种寂,都化成一个趣,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大抵搞文学的,看什么,想什么,是惯常的。但是,表面的“想”是一回事,深层的“想”是另一回事。一日凌晨两点多,写作累了,跟一个文友闲聊几句。聊罢,我说我这儿的天都亮了。坐在北京雅居的他说,天还黑着,怎么就亮了?很是讶异。我说其实天是亮了,只是我们看不见天已经亮了。他回答,你这么想,就能写好小说。我还没有写好小说,颇为惭愧。
静,或许能让一个人全然地进入“沉思”。全然深远的“沉思”,犹如树根与土地的亲密接触。树根离了土壤,活不长;土地上假若没有树,或没有草,裸着,多少会显得贫白。亲密接触,是爱的方式。一个人有了亲密接触,方知爱是怎么一回事,然后,仗赖着想象,那些再也回不来的往事,这些正在经历的生活,一波波如浪花般来了,所有资以书写的密语来了,文章就有了。如此说来,是密语遴选了搞文学的某个人,而不是搞文学的投奔了密语。这个密语,讲的是不同的人、不同的事。这种与众不同,总能打动一些人。
打个比方,文学像不像一只鸟?这只鸟有一对看不见的翅膀,长在文人的后脊上,一支翅是洞见和体验生活,另一支翅是内在的想象。说来说去,终究是离不开生活和想象。想象之魅,是无边无涯的。不过,它有诸多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