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多年没有听广播的习惯了。忽一日晨起,偶然打开收音机,传来冯远征声情并茂的朗诵,细听之,是在播讲侯宝林先生的传记《为民求乐一户侯》。侯宝林先生的相声是广受国人喜爱的。我以为,侯先生的相声魅力主要集中在语言上,一个字概括:脆。还有一个字:像。即学什么像什么,往往由于语言的生动使人物栩栩如生。
旧社会,艺人地位低下,人们习惯把各种艺人称为吃开口饭的。说白了,就是靠嘴巴混饭的,不论是说还是唱。与吃开口饭相对应的,则称为吃文字饭的。或许是出于对文化人的尊敬,没听说管这种职业的人叫吃闭口饭的。而在我看来,不论是开口还是闭口,统统称为“玩语言的”似乎更合适。
过去的艺人文化程度大都不高,有的甚至就是文盲。徒弟向师父学习,靠的是口传心授,这很像不懂外文的人学唱外国歌曲。但文化人就不同了,他们从小就要学习文字,不光认识,还要知道字意,不断地进行组词、造句,直到能够写成文章。文章不是文字堆砌起来就可以的,它需要一定的章法,既有体裁的区别,还要运用不同的修辞手法和结构技巧。像中国古典诗词,经过多年的演变、修正,已经形成了一套严格的格式。因此,后人在写作时,你只能旧瓶装新酒——也就是填词,而不能打碎旧瓶,除非你创造了一种被大家共同接受的新的模式。
作家写作,写什么,取决于他的生活经历和世界观,至于怎么写,那就要看他的技术掌握程度了。这二者看似简单,反映的却是哲学问题。即写什么是内容,怎么写是形式,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内容决定形式,形式为内容服务。这个观点就一般规律而言是不错的,但在具体的文学创作上,有时形式是更为重要的。譬如,文体本身就是个形式,于是便有了散文家、诗人、小说家、评论家、剧作家。大凡成了名的作家、诗人,他们往往也是很好的文体的创新者,或者有着独到的文体把握。既然如此,这里就会出现一个问题,并不是什么内容都适合某种文体,鲜明的文体作家对内容的要求是十分苛刻的。这其中也包括写作中的具体操作问题,如有的人喜欢先定下标题,然后再写;也有的先靠情绪写,在写的过程中或结束后再确定标题。二者成功的范例很多。于是,有人就会对内容和形式的关系问题提出质疑,到底谁决定谁呢?恐怕谁也不好给出准确的答案。以我的研究和自己的经验看,我认为只有当内容和形式做到统一和谐的时候,这篇文章才是它最该出笼的时刻。
内容和形式是一篇文章无法回避的两个根本性问题。确定了内容和形式,就要涉及另外两个也无法回避的问题:思想和语言。思想是一个作家对世界的态度,既是一个不断认识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这往往是作家为什么写、写给谁的直接动因。在此,暂且搁置这个话题,我想谈谈语言。
毫无疑问,语言是人类认识世界、互相交流的载体。它分口头语言与书面语言。每一个人,一个地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都有着鲜明的语言特征。就文学创作而言,作家独特的个性语言常常使作品增色,甚至因为语言而成为经典。在古典文学中,以《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四大名著为代表的小说、神话不可说不是语言经典中的经典。现当代作家中,鲁迅、老舍、赵树理、朱自清、萧红、沈从文、孙犁、汪曾祺、刘绍棠都是经过时间检验的语言大师。尤其是老舍和赵树理,他们对普通人的描写简直入木三分。你很难想象,他们的作品被翻译成外文,即使翻译了也会对原作的味道大打折扣。同样,我们许多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读起来常感到磕磕绊绊,让人觉得怀疑,这就是那些世界级作家的经典作品?
老舍、赵树理的语言之所以经典,主要来自于他们对社会底层生活的了解,他们没有把自己视为大知识分子,是人上人。我到山西平顺县赵树理生活的村子去采访,亲眼目睹了他的炕头、四壁,没有一处不是普通农民的生活图景。老舍也是如此,据他同时代的作家写的回忆文章说,老舍经常深入北京的市井胡同,有时下班或看戏后,很少坐车回家,而是步行,一路上同各行各业的群众打招呼、攀谈,仿佛那些人就是他天天相见的街坊邻居。
与老舍、赵树理不同,朱自清、沈从文的语言就带有明显的文人气,但那种文人气,呈现的是一种气韵,闻上一口让你觉得沁人心脾,心旌摇荡。看不同的文章,会出现不同的效果,语言真的是个迷人的妖精!
这让我不能不联想到当下。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文坛进入了商业化写作时代,脱离生活的作品大量充斥于文坛,包括一些获得过各种大奖的作品。关于一部作品的得失,评判标准有很多,仅就语言而讲,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在近二十年中,中国文坛还没有出现一位举世公认的具有独特风格的作家。反之,我们看到的竟是千人一面的语言,更有甚者,有的作家竟然躲在书斋里替人物说些不符合身份的话,让人看后大跌眼镜。举例为证:春节放假期间,我在家里整理近期的各种文学期刊,无意在一本散文刊物上看到某知名作家所写的有关蝈蝈的文章。大意是:在暮春时节,作者乘出租车去音乐厅,无意间听到蝈蝈的鸣叫,感到很惊奇。于是与的哥有了一段对话。其中有这样的问答——
(作者说):“这么说,在旅途上蝈蝈成了使你保持好心情的小伙伴。”
(的哥答):“不仅如此,大冬天,下了雪,你约几个朋友,到西山八大处温暖的茶室里,品着香茗,把各自的蝈蝈放在一起,边赏雪,边闻着月光下凛冽空气里腊梅的幽香,同时聆听蝈蝈们此起彼伏的齐鸣那是何等的乐趣,何等的享受!”
面对上面的对话,特别是如此抒情的书面语言,你能想象这是一个的哥所说的话吗?显然,这是作者在替的哥说话。熟悉北京的人都知道,眼下北京的出租司机大部分是远郊区县的农民,正宗的北京城里人大都不干这个辛苦熬人挣钱不多的职业了。在这里我没有歧视郊区人民的意思,何况我也是郊区出身,我的意思是,就绝大多数的哥而言,是断然不会说出那么充满书卷气的话的。看后思忖,我不禁想到,老舍、赵树理如果写这次与的哥的相遇,他们会写出的哥如上所说的文人话吗?换一种说法,假如朱自清先生有幸做了一把的哥,他又该说些什么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