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自己的写作习惯来说,我不大喜欢精心设计,更喜欢随意的东西,或者说,更喜欢开放式的小说。我想说的开放式的小说,不是圆型的,是散状的。因为我觉得,散状的形态可以表达更多的东西,或者是无状的东西。表达更多的无状的东西,就是我所认识的现代感。过去我总是担心,一个小说如果构思太精巧,圆型叙事,太圆太完满,会影响它丰富的内涵,影响它毛茸茸的生活质地。但是我近些年的小说,却开始精心地画圆了。比如《城乡简史》,我用心地画了一个圆,画了这个圆以后,我开始改变我的想法,散状的形态能够放射出的东西,通过一个圆来放射也同样可以。当然,这个难度可能更高一点。一般讲圆了一个故事以后,这个故事就是小说本身,就是意义本身了,大家被这个故事吸引了,被这个故事套住了,也许就不再去体会故事以外的意思。要让人走进故事又走出故事,这样的小说和我过去的小说不大一样。其实我的这个圆最后还是留了一个缺口,小说里的自清和王才相遇不相识,这是我的一个直觉,他们应该是擦肩而过的,联系他们的只是一本账本,甚至也可以是他们的部分生活,但不是他们的全部,更不是他们的心灵。
什么是短篇小说?什么是好的短篇小说?好的短篇小说究竟应该怎么写?从上世纪80年代末期到90年代这些时间里,我的写作,尤其是短篇的写作,基本上就是那种淡淡的,散散的,不讲究故事,就是那么一个慢慢的过程,一些零碎的事情,一种似是而非的氛围。对我来说,好像写那样的小说比较容易,似乎与我身上的什么东西有着一些本质的联系,因此是自然顺畅的。比如《鹰扬巷》,一旦把握了那种氛围,几乎只要几句对话就能解决了。所以,在相当的一段时间里,我甚至没有觉得写短篇小说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
可是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变得让我措手不及。因为我突然觉得,我不能再这样写下去,我相信《鹰扬巷》应该是一篇比较好的小说,但我不能再写。究竟是什么触动了我,是什么事情敲打了我,我说不上来,反正就是有那样的一种感觉,我开始放弃容易,也放弃了一种境界,去走了一条艰难的路。
说难走,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不会写故事,想象能力也不够,很难有精巧的构思让小说圆圆满满地呈现出来,但是,现在我硬着头皮去走这条路。近些年我的一部分短篇小说直接描写在社会变革、科技进步中人与物的关系,我用心而努力地写着一个又一个的现代人的故事,其实这个“人”只是一个概念的人,他的面目是模糊不清的,同时却又是大家所熟悉的,所以从他身上折射出来的意义是有共性的。
如果可以把我从前的短篇小说比喻为水,那么我从我近期的短篇小说中感受到的是金属,是利器划过金属的声音,让人牙齿发软。
看电影的时候我们都知道批评别人,连故事都不会说,还拍什么电影?现在这种批评才落回到了自己头上,其实早就应该问一问自己了。
生活中确实有许多现成的圆满的好故事,但更多的好故事是需要精心打造、杂糅出来的。我真正体会到了短篇小说的难,精巧的构思有时候忽然就来了,但有的时候,或更多的时候,你想死它了它也不来。于是,有一些小说就会留有遗憾,明明知道什么地方没有处理好,也知道问题在哪里,但就是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其实,在我苦苦求圆的时候,我的内心深处还是很怀念从前的那种自然散状,比如《想念菊官》《六福楼》《东奔西走》《苏杭班》等都是我心底里很喜爱的作品。手心手背都是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