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在西安,常见父亲和客人交换名片,那片片,拿在掌上把玩,颇觉有趣,相信长大以后,也会有个片片,印上自己的身份。
那时叫“名片”为“名刺”,后来革命了,解放军进城,连名片的命也给革了。所以,改革开放以来启用名片,我感到新鲜,却不感到奇怪。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名片兴时,我的夙愿以偿,也曾经印过几盒,怀揣名片,却不好意思掏出来送人。
人为什么要互送名片?为了验明正身,自我推销。
留个地址、电话什么的,回头好联络,但主要还是为了亮明身份。既然如此,那么,谁的级别越高,名气越大,谁越神气。好像就是那么回事。
彼此见面后、会议开始前,序幕的序幕是交换名片,名片大战。这时候,全场最活跃,气氛最热烈。这时候,只有这个时候,才是那些最爱出风头、最爱拉关系的人的盛大节日,最难得的机遇。要是名人遇到大官,或者大官遇见名人,气氛还要热烈。“您就是大名鼎鼎的某某同志?!”惊叫之声不绝于耳。只见名片飞舞,艳羡大作,或拍肩抚背,或紧紧拥抱,抓住对方的手臂乱摇晃,攥得人手怪疼的,摇得人胳膊快要散架。
这无疑是名气和职位的大竞赛,实力与派头的大联展。“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总有一些人不那么舒服,或者看不惯,或者被冷落,或自惭形秽主动靠边站。这种场合,自己扮演什么角色,自己心里明白。
后来,我没有再印名片,退下来以后,更没有必要印名片。当然,碰到有些场合,大家交换名片,你在那儿干戳着,人家不理解,还以为下台之后想不开,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此次南下参观,属官方邀请,不时出现在官场。人家这里当官的,名片反倒素雅,一个官衔说明了身份,无需丝丝萝萝显摆炫示,倒是我们一伙舞文弄墨的,不敬惜油墨,过分堆砌,什么“长”、什么“事”、什么“员”、什么“问”一大串,把粉全擦在脸上,惟恐别人不知道自己是个人物。我本想立时上街做两盒名片,临场怯懦,不敢造次,罢了,罢了。
只收礼、不待客,我白落了一摞名片。
有张名片,把自己的头衔分为“短期的”“长久的”“任命的”“挂职的”“代理的”“授予的”“表彰的”凡七类,文武昆乱不挡,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一专多能,人才难得,有趣,过目不忘。
有张名片,一共十个头衔,第一个头衔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
有张名片:“教授(相当于一级作家)”。
有张名片:“……副主编(没有主编)”。
有张名片:“著名文艺批评家”。
有张名片:“……副主任(厅局级待遇)”。
我想起一件事来。某年某月,在中原某名城某个像样的宾馆,我们“编审”一行数人登房。验罢工作证后,服务人员问:“你们住三人间还是四人间?”我们回答说:“住两人间。”服务员故作鄙夷状,说:“两人间的没了。”我们指着一楼空荡荡的房间质问道:“那不是吗?”服务员觉得可笑,不无揶揄地说:“那是给科长留的!”
“三代以下,未有不好名者。”“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所以,对于在名片上加注级别待遇什么的,我很理解。不过,我的名片死活也不印了。
开幕式后,餐厅的路上,邵君燕祥递给我一张名片,说:“我的电话有变动,留个电话号码给你。”我接过一看,颇为吃惊,名片上留白很多,除去三个字的大名以外,就是下头一行小字——住址和电话。
他的名片上什么头衔也没有,可是,文坛无人不识君——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诗人兼杂文家,他的作品就是送给朋友的名片。这类名片是无字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有了。
陈国凯送人的也是空头名片,什么头衔也没有,但文艺界谁不知道他是广东省作协主席?
巴金出国,作协给他印名片,各种头衔耀人眼目:政协什么,作协什么,上海什么,最后是“小说家”三个字。巴老嗟叹:“小说家才是首要的,没有小说家三个字,哪来的其他什么?”
还有更绝的,名片上的头衔倒是有:“我,沙叶新。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院长——暂时的;剧作家——永久的;某某理事、某某教授、某某顾问、某某副主席——都是挂名的。”
有一张名片,生怕别人忽略自己,折叠式的,篇幅大,加印上发表作品的详细目录,还有获奖作品的目录,更详尽,名片的四个版面密密麻麻,而我们,都到了不戴老花镜就成了睁眼瞎的年龄,如此名片,上面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
日前,中国请辞文科“资深教授”第一人的章开沅,接受《新京报》访问时说,他曾经收到北京一位教授的名片,只印了六个字:“退休金领取者”,是“奇人”。他请辞(同于院士丰厚待遇的)“资深教授”后,也以“退休金领取者”自居。
有诗为证:“丈夫所贵在肝胆,斗大虚名值几钱?”(引百庸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