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是邻省,一条黄河隔着,仿佛就是两个世界,一个划在西部,一个划在东部。但我和梦野同在北方,生命的故乡,同在一个广袤的黄土高原。
我和他也曾阔别故乡,在鲁迅文学院,有过高研班的共同时光。尘世里形形色色的诱惑,没有比“同学”更叫人觉得友情深厚。
在梦野的心中,故乡就是一个人,有外貌、思想、精神,是一个鲜活的甚至是灵幻的形象。他出过一本诗集,叫《矮下去的村庄》,有挽歌的性质,感知他的隐忧。但他深爱的故乡,会奇迹般地在他身体上游走,似一阵风、一场雨、一夜雪,或一粒粒沾着祖辈汗味的黄尘。
一首叫《乡村的露》,极具表现力,让人想到秋天的意象,道出了梦野心灵的印迹。“在城市寄居/每天啃着楼群夹缝中可怕的时光/怀念乡村的露/老感觉有种湿湿的东西缠着/疼时 我也不敢弯下腰来”。从乡村到城市,缘于梦野文学梦想的牵引,境遇的变化,他想为柔弱的身体,披一层坚硬的外壳。
故乡就是梦野的神药,能医治他的疼痛,有着特殊而不可替代的魔力。怀揣故乡上路,这故乡就是养育他的上乔庄村,就是栏杆堡,就是神木,推而广之,就是整个陕北。
梦野有一部代表性的诗集,叫《在北京醒来》。这个“醒”字是有深意的,况且在神木醒来和在北京醒来,是有本质区别的。“在北京醒来/农时就不见了”。他急迫地期许再能“安睡”,进入“农时”之中,就意味着进入节令、生命的韵律,才能和农民、农村、农业合拍,才能和燕舞、蛙歌、蝉吟合拍。
我不敢说梦野是误入城市的。他本身是没有政治热情的,但内心里,只想作为一个“过客”,作为一个亲历者、见证者、抨击者,在这个变味的世界里,提升他的思想含量和精神高度。我看重他的一组诗,叫《水在河床停下来》,前两节像进入剧情,近景:“车瞪着眼睛/在时间上寻找出口。”远景:“建国门内大街 复兴门外大街 安定门东大街/一方地图/三个点/将北京/一下就罩住。”接下来的这节,融入梦野的生命体验,可以称为高潮,他是代言人。他的困境,就是时代的困境。“水在河床停下来/我一次次在车上/多么像车/像洪水远去 浅滩里的一泓/无法流动的水”。
社会病象大增的今天,“突围”就是一个奢侈的词,谈不上什么“给力”。在北京租房,不再想困守。“我不懂医学/就像我看见暴出的青筋/却无法看见/血流的方向”。《十月》上有他一组诗,挺醒目的,叫《和北京相遇》,其中有一首,叫《让我在生活中一点点还原》。大概是以隐喻的手法,进入剧中,大幕落下,真正能还原他的,也只有养育他的故乡,也只有积满灰尘的时光。“等我老了 走了 枕着黄土长眠/一只只蚯蚓/会穿越我的身体 将活过的时光/一点点/从地面翻出”。
梦野的故乡,真像他说的“矮下去”了。城市化进程加快,村庄大都会无精打采。他陷入“两难”,在沉沦的乡村,深含着他的抱撼。
在这方面,有一首诗能为梦野“扬名”,叫《城里买回一把锁》,是组诗《矮下去的村庄》中的一首,在《人民文学》发表时,排在栏目的头条。诗人韩作荣对这首诗极为称道,说这是由此及彼、由小见大的总体把握的写法,文字的背后有着诸多的内涵,是以少许胜多许的诗行。
这个“锁”,真令人揪心,和乡亲们的血脉、基因、土地,扯上了关系。“离乡的人 将村庄 山野 农时 一点点掏空”。或许是时代使然,或许是命途多艰,这种疼痛感,有一种很悲怆的意味。结句就更有打击力,万家团圆的除夕夜,心灵的修补竟是这样:“总不忘祈愿/乡亲们给无人的院落/贴上一副副对联/感觉和他们 共度新年。”评论家施战军语出惊人:“梦野有了相对经典的这首诗,说真的,其他很多诗就可以不写了。”
怀揣故乡上路,梦野更会提速的,属于他的一个关键词,叫“抵达”。“不要从我的体内取出燕子/不然我就回不了故乡/回不到春天”。抵达花开春暖,抵达季节之外。
怀揣故乡的梦野上路了,一片田野打开四季画卷,锦绣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