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人。1948年11月出生。1968年北京师大一附中毕业后,赴云南西双版纳农场当知青。两年后入伍,在部队从事文学创作。云南生活十年,青春献边疆。1978年回京,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
1970年发表处女作小说《后代》。此后相继写作出版了《野蜂出没的山谷》《这里是恐怖的森林》《黑林鼓声》《我的爱情是我想出来的》《丹东看守所的故事》等中长篇小说、报告文学二十余部。其写于20世纪80年代的推理小说《傍晚敲门的女人》,是中国推理小说的重要代表。
生活是一口井。
三十年前,我到北京公安局七处体验生活。一去就半年,风里雨里。那时大家都穷。我跟警察一样自带干粮,渴了到处找水喝。七处位于城南偏僻之地,地名吓人,叫半步桥。是死是活,只差半步。这里是预审处也是看守所,够枪毙的从这里直接拉到刑场。在笼罩恐惧与神秘的小院里,在小院低矮昏暗散发故纸霉气的档案室里,一份死刑卷宗让我的心收紧!一个女人凄楚哀怨的声音自卷中传出,呜咽地向我讲述了一个爱恨交加的故事。爱她的人以死向欺辱她的人复仇,她为爱她的人拒不吐实宁愿赴死!我千方百计找到当初办案的预审员。开始,他还犹豫。我说,没事!他相信了我,还原了预审中惊心动魄的对话。最终,我以自己喜欢的侦探小说样式,写成了《傍晚敲门的女人》。三十年过去了,现在,竟然有十多家网站有声连播这部中篇小说,让我感动!
四年前,我七下丹东看守所深入生活,与警察和在押人员共同度过三个春节。关在这里的人,要么活着出去,要么走上刑场。生死碰撞,爱恨纠缠。文学的永恒主题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怎样打这口井?我请求戴所长,能不能让我也住进看守所?戴所说,天冷没热水不安全,你六十好几了不行!我说,没事!我如愿住进去,屋外风景被铁窗分割。每天跟犯人共用脸池便所,放风时一起晒太阳。一日三餐混在警察堆里,他们吃什么我吃什么,他们值班我陪着。慢慢地,人家接纳了我,从李作家变成老李、李老头儿。不管是男是女,都有说不完的话流不干的泪。我倾听,我落泪。有时谈话到深夜,我一个人迎着冷风缩着脖子走回小屋。路过带电网的高墙,居高临下的哨兵突然打开探照灯照我。哨兵属于武警系统不认识我。我急忙喊,别开枪,我是好人!时间长了,他们也认识了这个常常勾腰走夜路的老头儿。还是打灯,不是照我,而是照亮前方的路。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丹东看守所的生活。真真切切发生在我眼前的故事,有血有肉,有头有尾。这个没结束,那个又开始。故事中有我,我也有故事。人生之苦,人性之美,人类之爱。面对真实生活,一切凭空杜撰都显得苍白。我提起笔,完成了三十万字的《丹东看守所的故事》。
前年冬天,我去一家理发店理发,五十多岁的女老板亲自动手,技术一级棒!这在眼下不多见。我无意中看到工具台的玻璃板下有一张很小的老照片,顺嘴儿问,照片里是谁呀?她说,我老爸老妈。不对啊?分明是三个人!我再定睛,中间站的竟然是一位已故国家领导人。我再三问,才知道她是高干的女儿,老爸老妈曾在中南海工作。她本人从十四岁起就遭遇“文革”,上山下乡,当农民,当工人,下岗后又自主创业开理发店。作为官二代,她不依靠父母。经历三次恋爱婚姻之后孑然一身却充满阳光。在泥泞中奋力前行,在风雨中撑起不屈的伞。她身上闪光的东西,正是当下最缺少的。她有故事!我说我跟你是同代人,你愿意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吗?她问干吗?我说我想写写你。她很吃惊,你会写?你写过什么?我说我刚写了一本《丹东看守所的故事》。她的眼睛突然瞪得老大,啊?你写的?我看过。是一个熟人借我的。我看哭了好几回……就这样,她同意了我的恳求,让我有幸成为她的听众。我在理发店旁的一个小茶馆里交了押金,只要她一得空儿,我们就隔桌而坐。喝不起昂贵的茶。一壶白开水,一盒面巾纸。她的眼泪太多了!在断断续续差不多半年的倾诉与倾听中,她泪流成河。很多时候,我也哭。忍都忍不住。茶馆里的小姑娘几次探头进来,我说,没事!
这就是长篇小说《花自飘零》最初的源。或者说,是井里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