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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枪响(海飞)

//m.zimplifyit.com 2014年05月09日09:43 来源:中国作家网 海 飞

  我谋划了很多年,总是希望写一场南方地域的战争。这场战争,应该像一场黑白无声电影,听不到对白,却能听到胶片转动的声音。在嘀嘀的匀称而温暖的声音里,请你顺着我的视线望出去,可以看到的是60多年前的紫云英或者麦田,以及蒸腾的水蒸气在阳光下上升,还有哗哗作响的河流。我热爱那个年代的人们以及纷乱的人生。“纷乱”让人感到真实、熨帖和种种百感交集。这时候可以让一声枪响,撕碎村庄、城镇、山谷、田野的宁静,接着炮火从田野阡陌和山谷升起,黑烟滚滚……

  我们从来都不能避开战争。战争对于人类仿佛癌细胞对于生命,地震、台风、海啸对于地球,随时都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我们生活得像一只只蚂蚁,狭路相逢,有可能点头行礼,有可能把对方咬成两截。60多年前就是兵刃相见的年代,血光、烟雾、枪炮声和身体的各种零部件,在每一寸土地上都可以窥见。这让我想起宁波姜堰敬老院的一位抗日老兵,喝了一碗黄酒后开始唱《满江红》。我突然觉得枪炮声离他很远了,他很幸运能活到现在,身体健康能喝下一碗黄酒……我老家诸暨也有许多参加过抗战的老兵。他们垂垂老矣,他们日落西山,手脚不再灵便,眼神有些呆滞。但是我竟然酷爱着他们显然已经不再标准的敬礼姿势。接着可以想象,他们将一个个离开这个世界,像一只只孤鸟一样一声哀鸣,消失在天的尽头……

  我们谁都会离开这个世界,我们谁都在深爱这个世界。我特别爱好和平,这样除了人们安居乐业,还能让我安静地写作和生活,有时候吹吹牛,有时候喝喝酒,有时候可以在西湖边或龙井村里矫情地晒晒太阳。但我也热爱着战争里的士兵,钢枪锃亮,铁骨柔肠。他们有一个巨大的心结,就是回家。

  这是我主观臆断的士兵们的心结,因为他们首先是血肉充盈喝酒撒尿的“人”。我以为“回家”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字眼,温暖得如同“棉花”。但是有战争,回家就变得无比奢侈,路途漫长。而一声枪响,往往是某场或大或小的战争的序幕。

  我想起1989年春天,我在江苏南通当兵。新兵连实弹射击,我趴在潮湿的春天的土地上,扣动了扳机。也是一声枪响,子弹从八一式全自动步枪枪膛里盘旋着呼啸而出,穿过春天,直达胸环靶。那声脆响让我的热血沸腾。多年以后,我选择夜深人静时长时间地看那些有关中日战争的黑白纪录片,我知道60多年前的战争离我如此之近,所有的枪声都是一样的。而参战士兵在弹雨中穿行,不知道哪一粒金属做成的雨滴会把你毫不留情地洞穿。

  多年以前的泥土里,裹挟着太多的血和肉。南京、上海、金华,以及长三角的诸多地方,紫云英仍然傻乎乎地在春风里疯狂生长,它们招摇着一点也不知道枪炮对人的伤害。那个年代的故事在我脑海里渐渐清晰,这令我得意而彷徨。我不知道那些倒下的人能不能在我的纸上重新血肉丰满地站立。他们是陈岭北和黄灿灿,他们是小浦东和蒋大个子……他们就是我们的叔伯娘舅或者兄弟姐妹。他们的后方,或许像陈岭北一样,都有一个如同化成了一件最后挂在墙上的衣裳的嫂子,如同啼血的杜鹃一样触目惊心,一片艳红。他们的巨大心愿其实没有多么高尚,是小而卑微的,回家。

  2014年2月12日,杭州降雪。写下以上随意而凌乱的长篇小说《回家》创作谈,同时听到一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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