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甲午年的春夏之交,实在是远远地背离了辞旧迎新之际我们福瑞祥和的祈愿,而走向了反面。灾难频仍,我们简直来不及擦干眼泪。就在清明节之前之后短短的时间里,踏春的少年集体遭遇车祸;矿难不断的煤矿又发生透水;更大的灾难连日连月占据着媒体的重要位置,马航MH370飞机失联、失事,运用了当今世界最先进的科学技术、科学手段、科技设备,上穷碧落下黄泉,大规模地不间断搜索;飞机的黑匣子尚无踪影,韩国的“岁月”号轮船沉没,再一次把人心揪紧刺痛。空难紧接着海难,人类世界,还需要什么样坚强的神经,才能经受得了等在前头的灾难降临呢?
在巨大的灾难面前,生命显得如此脆弱,顷刻之间,几十条、上百条、数百条生命消逝了,消逝得猝不及防,留给这个世界的只是惊呼、惨叫和痛哭。然而,活着的生命如果仅仅停留于悲痛、哀思和祭奠,那就深深地有愧于那些消逝的生命了。我们的思考应该走向生命的深处……
马航飞机失事的原因尚不得知,即使找到了飞机的黑匣子,恐怕也不能还原失事那一刻的真切状况了。韩国“岁月”号沉船还在海上,幸存者的叙述已经大致呈现了轮船沉没之前的原始情形,用不着加以猜测,就可以得出明确的结论:船长对这次海难负有重大的不可推卸的责任。更加令人不能容忍的是,船长居然在乘客没有逃离的时候,先行逃生,登上了第一艘救生艇。
在这个汪洋大海环围着陆地的星球上,海难的发生自古至今都没有吓退人类航海的勇气,频发的海难让人类在生命消逝的教训中积累了见识和经验,也形成了航海的古老法则。近代以来,航海业一条不成文的法则是,海难发生时,船长必是最后一个离船的人。这条法则令人肃然起敬,甚而热泪盈眶。面对这条法则,崇高感油然而生,它胜过了一些写在纸上的法令。它是内心的律令,高悬在心头的滚滚波涛之上,高悬在汪洋大海的万顷波涛之上。
不能不说到“泰坦尼克”号了。1912年的4月14日,当时世界上最大最豪华的邮轮“泰坦尼克”号误碰冰山,发生了历史上最大的海难,1502人遇难,705人得救。从电影《泰坦尼克号》中,我们看到了海难到来时生命的惊慌和从容、恐惧和勇敢、无助与壮丽。那位须发银白的老船长自然是遵奉着那条不成文的法则,留到最后的,不过,他最终也没有离船,他安排着乘客一批批坐上救生艇逃生以后,留在船上,巨浪打来,他与那轮船共亡——也共存了。
其实,亲历者的记录比那部好莱坞大片更为动人,催人泪下。当时38岁的查尔斯·莱特勒是那艘豪华邮轮上的二副,是最后一个从冰冷海水中被拖上救生船的的生还者。他获救后写了17页的回忆录,让我们更加真切地看到了那感天动地的崇高和壮丽。他在回忆录中写道,面对即将来临的灭顶之灾,船长命令先让妇女和儿童上救生艇,一些人拥有这个生的权利,却拒绝与自己的亲人分离,宁愿留在船上与亲人至死相伴。当所有的救生艇都走了以后,“泰坦尼克”号上出现了奇怪的宁静,大家仿佛不再惊慌了,数百人集体静静地站在甲板上。最后的时刻来临,许多人彼此呼喊着:“我爱你!我爱你!”生命,在面临死亡的时刻,迸发着多么壮丽的尊严之光。有了这样壮丽的尊严之光,人类的航船航行在多么风急浪高危难重重的大海上,也不必畏惧了。
在死亡面前,生命不再有身份地位的差别,而是站到了平等的生死甲板上。最为可贵的是,富豪权贵不再自视甚高,他们重新拥有了平民意识。在莱特勒的回忆录中,当时世界上的第一首富亚斯特四世,把怀着5个月身孕的18岁的妻子送上了救生艇,站到甲板上,点燃一根雪茄,对着远去的小艇喊了最后一声:“我爱你们!”亚斯特的存在与否,直接影响着纽约的债券市场。邮轮的一副曾以军人的方式命令这个“关键人物”上救生艇,但是亚斯特愤怒地拒绝了:“我喜欢最初的说法(保护弱者的古老守则)。”他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三等舱的一位爱尔兰妇女。“为保卫自己的人格而战”,这是伟大男人的唯一选择——莱特勒的记录和评价不仅限于亚斯特四世一人。
最令人感动泣下的还是“泰坦尼克”号上的船员们。包括船长在内,50多名高级职员,除了指挥救生的年轻二副莱特勒幸存外,全部战死在自己的岗位上。凌晨两点时,一号电报员约翰·菲利普接到船长的命令:“弃船,各自逃生。”但他没有离开发报机房,而是保持着不停拍发呼救信号“SOS”的姿势,直至最后一刻。他成为了一尊人类精神的雕塑,卓立于冰山波涛之上,不仅拍发着呼救的电报,也昭示着人类崇高的精神。
当然也有极少数例外,日本铁道院副参事失去了他的武士道精神,男扮女装,爬上了满载妇女儿童的救生船逃生。他回到日本即被解职,受到了所有日本报纸舆论的公开谴责,在忏悔与耻辱中过了10年后死去。
这位当年耻辱逃生的日本副参事,有点类似于今天的“岁月”船长了;不,而今的船长比当年的副参事更为可耻,罪不可赦。他违犯的不只是韩国的航海法律,他违背了人类航海史上的道德法则,违背了文明世界高尚人格的内心律令。
无论什么理由都无法为“岁月”号船长开脱罪责。在死亡面前,是不是恐惧,那还不是检验一个人的最终标准,而是在恐惧中的选择。生命的尊严,不止是活着的尊严;在特定的时刻,而是死的尊严。生命的尊严,有时候是需要用死亡来捍卫的。生命的尊严,并不等于活得体面。有一些活得很体面的人却并没有生命的尊严,他们常常忘记了,在死亡面前生命是平等的这一铁的法则,更不会记得强大的生命在危亡时要保护弱小生命这条内心律令。
几年前,中国西部某县集会,有学生参加。会场突发火灾,会议的主持者高叫着:“大家别动,让领导先走!”不必追究领导们是不是比孩子们先行离开了危险,更不必说主持会议的人也属于“领导”,单单他那一声喊叫,便违背了人类世界最古老的法则:要保护儿童!在生命最本质的意义上,他已经失去做人的资格了,动物界也很少发生这样的事情。时隔不久,汶川大地震暴发,也是中国西部的某县正在集会,也有学生参加。大地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主持会议的一位副县长也高叫了一声:“大家别动,让娃先走!”两声高叫,从中显示的人的差别、生命的质量,何止霄壤。
突发性灾难,不会让每一个人遇上,死亡的考验,也不会让每一个人面临抉择;但是,每一个人却不能不时常检点一下自己生命的质量。商品大潮像海上的波涛一样冲激着人类前行的航船,一个优秀人格应该具备的正直、善良、真诚、勤劳、坚定、勇敢这些品格,要在素常的日子里培养起来。有了这样的品格,才会在关键时刻做出大义之举。良知不泯的人应该常常反躬自问,这些品格在自己的身上存在几何。不必讳言,好多看上去很体面的人,是经不住这样追问的,他们持有的倒是反面:卑劣、阴毒、虚伪、懒惰、动摇、怯懦,只不过寻常不大暴露,被他披上的一身君子的外衣掩盖了。中国传统伦理中的君子与小人之辨,在当下的社会中并没有失去现实意义和价值。韩国的“岁月”号船长在不遇船难的的平常航海日子里,那副小人面目是被一身船长服遮挡了,难被发现;海上的波涛汹涌时,水雾迷天,又模糊了好心人的眼睛。倒是那位动议组织了这次学生活动的老师,不堪心理重压,不忍负疚苟活,自杀身亡,遗嘱把他的骨灰撒到那片大海上,陪伴着学生们的亡魂,令人感慨有加。他是用自己的一死,维护生命的尊严了,尽管是那么无奈的维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