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乡城是个有故事的地方。由于没有文字记载,年代近的,听起来像野史,时间、地点、人物交代得模糊不清;年代远的,就成了传说,几乎全都以“很久很久以前”开头。记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把这些故事以文学的方式梳理一下,应该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好像不这样做,对于我来说,故乡就会成为假象,人生也会留下遗憾。
与小说创作结缘,源于上世纪90年代中期第一次读阿来的《尘埃落定》,我被深深震撼。雪后追逐画眉的孩子、月光下的银匠、牧场上的温泉和姑娘……都充满了我所熟悉的乡土气息。阿来虽然是以他的阿坝老家为母本写的,却与我的家乡惊人地相似。阿来把小说写成了诗,画成了画,那些我所熟悉的场景,在他笔下是那么的灵动而深刻;很多我所拥有的感受,在他笔下是那么的诗意而准确。我对阿来能把一位藏族末代土司的命运写得如此跌宕,能把祖祖辈辈踩在脚下的土壤写得如此芬芳而感到惊异和钦佩。我渴望自己也可以这样,用讲故事的方式走进时空深处的故乡,构建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
就这样,我开始了小说写作,不经意间开启了一段美妙的旅程。写《祖父之死》,我问询了许多认识祖父的老人,也参考了同时代的一些资料。那个连父亲都没见过的充满传奇色彩的祖父,重又在我的笔下浪荡于黑白两色的故土江湖,还有交织蔓延的爱恨情仇,让一段模糊的家谱变得清晰。祖父命断于60多年前的丽江,据说当时还有一座小小的坟茔,以一棵老树为标记。如今再去丽江,那棵老树和坟茔所在的方向,已是一片密集民居。写《佛像》,我反复翻看县志,把对历史事件的困惑与猜测写了进去。写完后,接到一个来自老家的电话,问这个故事是否可以收入志书,因为它填补了县史的空白。婉拒之余,我也体会到小说的另一个功能,就是可以试着拨开历史的混沌,让更多渴望真相的心灵,都有一个遐想的空间。《1901年的三个冬日》,写的是老家耳熟能详的英雄故事,让曾经叱咤风云的先辈在小说中复活。于是,我给自己的小说规定了关键词:乡土、回归、探史。
我曾听外地作家感叹:康巴景观奇美、民风淳朴、文化厚重,真是培育作家的好土壤。这话初听还行,细想却不大顺耳,仿佛是说土壤虽好,出产却不尽人意。这也许只是无端猜度,但确实可以引发一些平日没有的思考。这几年引起较大轰动的藏族题材文学作品,几乎都是生活在藏区以外的作家完成的,其中有深入民族历史和文化根基的精品,也有肤浅而浮躁的速成品。面对精品,除了赞赏,有时心底也会有难以释怀的感触——明明是近水楼台的东西,为什么屡屡让人捷足先登?面对次品,除了对市场接纳如此平庸低下的产品愤愤不平,也会想到责任——源远流长的文明,灿烂厚重的文化,岂能任人如此肆意篡改涂鸦?
对此,我相信作家范稳说过的话(大意):写康巴最好的作家或最有价值的作品,应该出自康巴,这既是天时地利使然,也是责任使然。我希望我和我的康巴作家朋友们,假以时日,可以用最好的作品,成为范稳所言的“写康巴最好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