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中,那些耳熟能详的话听多了,就像一片秋叶从眼前飘过,记得飘落的样子,却记不得叶黄叶枯,更不去想树叶飘飞除了表示秋天来了,万物开始为冬眠做准备了,还有没有其他意义。比如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不平凡业绩这句话,听了几十年,这两年才觉得这话充其量是貌似真理。想一想,世界上哪一件事情,人生中哪一个段落,不都是由平平常常的事物串联起来的!能飞翔到月球,能下潜到深海的机器们,哪一件不是由普通的平板、普通的线路、普通的螺丝等物件结构而成?能发现宇宙间最微妙粒子的工作,哪一项不是无数次重复那些千篇一律的规定动作后完成的?包括这些年近乎偏执地喜欢上著名青铜重器曾侯乙尊盘,那上面神奇得直到现今仍无法复制的许许多多的透空蟠虺纹饰,其实也是由几种普普通通的线条所组成。
藏着曾侯乙尊盘的博物馆就在我家的附近。那些赫赫有名的青铜重器,刚从曾侯乙大墓中挖掘出来就听说过,公开展出之后,隔一阵就有机会进到展室中看上一通。看过也就看过,就像天天要看的长江水色,天天要听的江汉关钟声那样熟视无睹。2003年夏天,一位年轻的美国女子为翻译我的小说,专程来到武汉,我很自然地带她去看博物馆里的稀世珍宝曾侯乙编钟。这也是人的普遍见识中的一种习惯,听信了连篇累牍的媒体之言,就将编钟当成无尚国宝。
当初我去省博物馆,也是摩肩接踵地往曾侯乙编钟跟前挤。从这一次开始,我开始变得例外了。一进曾侯乙馆,还没来得去到编钟面前,博物馆的一位工作人员就认出我来,还将自己与某女作家在武汉大学夜大班同学的经历说了一通,以说明自己能在人群中认出我来是有缘有故的。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之下,我们避开最热闹的人流,走到一处无人问津的展柜前。对方说这才是青铜重器中最珍贵的,是国宝中的国宝,其历史文化价值当在路人皆知的曾侯乙编钟之上。
那一刻,我记住了这名叫曾侯乙尊盘的青铜重器。
不仅记住了,心里还突然冒出一种熟悉的念头。
往后的日子,只要去博物馆,自己就会流连在曾侯乙尊盘四周。三番五次,七弯八绕,那模糊的念头终于被我逮住,随后的结果却是自己被这种名叫灵感的东西所俘获。这有点像爱情,千辛万苦地追求某个心仪的女子,等到抱得美人归时,自己却成了人家终生的俘虏。
在明白自己渴望有一场事关曾侯乙尊盘的写作之后,我开始对曾侯乙尊盘的最新研究成果进行跟踪,同时四处搜寻与青铜重器及其铸造工艺有关的文献资料。与同在曾侯乙大墓中出土的编钟不同,曾侯乙尊盘的独特性,不仅在于它华丽高贵的气质,更在于其令人眼花缭乱,连表面都难以看清,更别说透空蟠虺纹饰内部复杂得难以复制的神奇铸造工艺。在其背后,同样不会缺席的是那些假借历史文化名义而进行的各种丑陋的功利表演。好在青铜重器品质优雅,如此丑恶越多,越是映衬出作为国之重器的当之无愧。
国宝显现,注定会有某种事情伴生。有一阵,一直为相关青铜重器仿制的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无法圆满而发愁,须知细节的叙述是小说的核心机密。那天半夜,正要关了电脑休息,身在兰州黄河铁桥上的叶舟突然发来一首刚刚采风得到的“花儿”,还未读完,人便因天赐密钥而亢奋起来,同时更加相信写作者需要不断挑战相对陌生的东西,如此写作更能激发写作者的才情。小说的有效性还在于与时代生活处在同一现场。我特别喜欢那段关于翠柳街与黄鹂路、白鹭街和本该对应却没有出现“青天路”的闲笔,精彩的闲笔是小说的半条命脉。还有春花开尽时突然冒出来的带状疱疹,让我在此后的近3个月时间里,不得不像笔下的青铜重器那样赤裸躯体地躲在城市中心的一间书房里,如同逼良为娼那样令人体会写作中最撼动人的抒情,正是那些尽是痛感的文字。到了盛夏时节,自己被选去当某电影奖评委,在参评的77部影片中,凑巧有一部演义青铜的作品。阅过其中荒诞无稽的谬说,我不能不站起来郑重地提请临时的同行们注意。岂料,在后来的投票中,如此将当下功利置于历史真相之上的烂片竟然获得过半数赞成票。大概是身陷青铜重器的历史品格中不能自拔,在投票现场自己拍案而起,说了一大通气愤的话。那样的气愤其实是小说气场的舒展,是对社会真实中那些披着“大师”的文化外衣,实则干着“窃市”、“窃省”乃至“窃国”勾当的奸佞之徒的血性爆发。
文化的本质是风范,文学的道理是风骨。
一个人可以成为风范,但成不了文化,成为文化需要一大批可以代表这个民族的人同样拥有某种风范。一部小说不可以覆盖全部文学,却可以成为文学的风骨。那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蟠虺纹饰,用同样无法再普通的方式铸造成透空样式,就成了千年之后的叹为观止!将数不清的平凡之物,用数不清的平凡姿态,一点点地堆积起来,比如生命中的一分一秒,比如大海中的每一滴水,最终的体现便是奇迹了。不要说人生太普通,也不要企望等到伟大人生突然降临,那些仍然活着的任何一种人事,都应当被看作具备天大的可能。比如我们对曾侯乙尊盘的认知,无论用何种理由拥有她、利用她,都是一种简简单单的原欲和显而易见的原罪,等到灰飞烟灭之际,那些理由就变得不如一粒铜锈,也不如一只沙眼。
关于曾侯乙尊盘的论争,不是小说所能解决的,也不是我想干涉的。为着曾侯乙尊盘的写作只是朝向自殷商以来,在这片大地上越辩越不明白、越活越不爽朗的哲理。曾侯乙尊盘是从哪里来的,其实也是我们是从哪里来的,并且将向哪里去的那个磨人问题的青铜说话。那一天,一个句子从脑子里冒出来: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为圣贤。到这一步我才觉得踏实下来。曾侯乙尊盘上的蟠虺纹是表示毒蛇,还是展现小龙,正可以看作是每个人心境的一种浮现。只有不识时务者才能像小说的最后一句话——与时光歃血会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