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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们年轻时要写诗啊”(孙洁)

——我的导师陈鸣树先生

//m.zimplifyit.com 2014年07月30日10:11 来源:文汇报 孙洁

  1994年初夏的一天,我跟陈鸣树先生约了去家里拜见他,那时我已定下直升读研,但还没有定导师。我去找他,就是想问他是否可以做我导师。

  说来,我是先读了《文艺学方法概论》,后认识陈先生的。我至今记得在人民广场的上海图书馆(就是后来的上海美术馆,现在是什么已经不太清楚了)的旧书店里见到此书时候惊艳的心情,然后就赶上那年的名师开基础课的活动,退了一门选修课,去旁听了一学期陈先生给93级中文系开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课,从此一心想跟陈师求学。

  天下着小雨。我早到了半个小时,就打着伞,绕着陈先生住的小区,默默地走了半个小时,然后掐着钟点去揿他家门铃。

  那天聊了些什么已经不太记得,大致上是我被他家一堵墙的书柜震住了,他呢,看了我交给他看的几篇散文,表示满意。于是,从那天起,我就成为他的学生。到今天他匆匆离去,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这二十年里,光读书就是五年半,每周至少要去先生家里一次,也便再不惶惶然了,渐渐地,熟得就像自己家里一样。

  关于陈先生的过往,有些是听他自己说的,有些是听师母说的,有些是从老师同学们那里有一句没一句听来的。大致知道陈先生是苏州人,在一个富户人家长大,据说宅子在山塘街;知道他十几岁的时候做过警察——“有枪!”他自己说的——后来,就像很多励志故事说的那样,因为热爱文学,开始创作,离开了警察队伍;知道他曾经的最辉煌成就,就是1955年考上了南开大学李何林先生的副博士,然后在文学评论之路上高歌猛进。对于学习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生,最神圣的刊物莫过于《新文学史料》了,至少在上个世纪,在《新文学史料》里登载的那些文章里出现过的名字,无一不是可以进入文学史的神一样的存在。所以,当有一天,我在《新文学史料》的一篇回忆文章里,看到有人回忆六十年代的一件什么事情,赫然提到“陈鸣树如何如何”的时候,不由得惊叹了。就像其他老一辈的文人一样,陈先生也喜欢在墙上挂一些名人字画,他的书房里最醒目的一幅字是郭绍虞先生写给他的,而躲在大书柜的旁边,访客不会马上留意到,但他自己坐在写字台前却能时刻看到的另一幅字,则是茅盾先生的亲笔书信。我自己开始教书后,常常对学生说,中国现代文学本身也许成就并不高,但它是我们接触和研究的所有的文学形态当中离我们最近的一种,几乎如空气一样无所不在。每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我都会想到陈先生书房里那幅小小的,不起眼的,却是来自《子夜》作者的信笺。这文物二十年来常常能见到,读书的时候更是几乎每周都能见到,它的精神力量是传递于无形的。于我如是,我想,于陈先生,更如是。

  现在想来,陈先生应该算是比较典型的吴门才子,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做人要严谨,为文须放荡。有很多年,他迷上了研究“智慧学”,不仅研究鲁迅的“智慧学”,还研究写论文的“智慧学”,这不仅体现于他晚年的力作《文艺学方法概论》(后更名为《文艺学方法论》修订再版),也体现于他身体力行的写作和对我们的教诲中。我想同门师兄弟姐妹应该都能对他所说的资料之实证性和思维之超越性的二元统一如数家珍吧。我在陈门求学五年半,印象最深的是两件事。一件是我读硕士一年级的时候,陈先生要求我每天雷打不动去图书馆看《新青年》,他经常会去抽查,看我在不在,以及有没有在签到卡上签到;再一件是我读博士二年级的时候,陈先生给我们几个学生开了一门《小逻辑》的课,每周一次,死读《小逻辑》。现在想来,这两件事情便是陈先生对“资料之实证性和思维之超越性”如何能够真正发挥作用的实验了吧?至于我自己,虽然没有学到“智慧学”的菁华之万一,却也学会了老实看书,认真思考,也体会到虽然理论是灰色的,然而生命之树长青的壸奥。

  今天在新浪微博看到一句悼念陈先生的话:“还记得他说同学们年轻时要写诗啊,以后想写也写不出来的。”我连忙把它抄下来,这太像陈先生说的了。

  再过多少年,陈鸣树也许只是个名字,但至少著述还在,星斗其文,这是可以想见的;然而再过多少年,不,不用再过多少年,哪怕是现在,我敢保证,你再也看不到这样好玩的教授了!

  读书的时候,几乎每一个听到我的导师是陈鸣树的同学都会惊叹:就是那位冬天穿短裤的先生啊!有几年,他迷上了冬泳,不但自己游,还带学生去游。——作为运动盲,我自然是不去的,然而不断看到一个个师兄师姐跟了几天便落荒而逃,而陈先生却勉力地游下去,身体越来越健康。

  不但冬泳,他还喜欢显摆,一年四季的“短裤党”啊!甚至有一次在寒冬腊月穿一条西短骑着自行车横穿上海去看王元化先生。于是有了我刚才说的人人知道中文系有一位冬天穿短裤的先生。

  可惜,这段无限风光的短裤岁月后来被突如其来的病痛终止了。

  “同学们年轻时要写诗啊,以后想写也写不出来的。”我想象着他用浓重的苏州口音说的这句话,潸然泪下……

  不再去冬泳之后,陈先生把几乎全部工作外的时间都用来画画了。他画的是那种黑乎乎的山水画,还拜了一位鼎鼎有名的更老的老先生为师。

  他的画我真不懂,只知道他自己是十分珍视的。都说画画能调养性情,善画者长寿,但是没有想到他被更严重的病痛打败了。他开始大把地吃止痛药、安眠药。

  虽然他曾调侃地写下“不为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送给我和师弟留念,但他最终未能洒脱。他对人间世有太多执念,无法消解,只能听凭它们和病痛一起噬咬他的身心。

  他病虽重,有两件事情是念念不忘的,一件是催我写论文。“你要写论文啊。”他一次次地这样说!还有一件是买书,看书。今天,鹿鸣书店发悼念微博称:“活到老学到老的陈先生,不久前还在本店买过《剑桥中国文学史》、《杜甫全集校注》等大部头书,可惜他无法细读了,敬悼!”这一定也不是虚言。他最喜欢逛鹿鸣书店。我一直对他说,你要什么书跟我说,我在网上帮你买,便宜,还送到家,不用你走。他却总是忘记,还是一如既往地去鹿鸣书店。去年夏天住院的时候,床头还摊着大字本《二十四史》的其中两本。他真的是用生命在读书。

  今天上午得到噩耗后,我的头脑里就一直闪现着跟从先生求学后这二十年来的这些片断的回忆,思绪每每定格在:再不能在那堵书墙前和他对坐了!便无法再想下去。

  所以,把这些事情记录下来,如陈先生最爱的鲁迅《<淑姿的信>序》里所说,诚足以分追悼于有情,散余悲于无著者也。

  2014.7.18午夜 于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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