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说人一阔脸就变。脸变没变不好断定,如今国人阔肯定是阔了,而且是相当阔了,没准儿比“赵太爷”还阔——阔的证据之一,是不再窝在家里受用老婆孩子热炕头,而是满世界旅游。尤其国庆这样的“黄金周”,几乎无人不游。于是网上戏曰:月入两万国外游,月入一万国内游,月入五千省内游,月入三千郊游市内游。总之非游不可,不游不快。岭南塞北,海角天涯,“到此一游”触目可见——非阔而何?
势之所趋,我也游。非我瞎说,仅青州就游了三次。前年青州,去年青州,今年青州。既非遥远的美国加州,又不是近邻日本的北九州,也不是国内的扬州苏州杭州广州贵州,非青州不可。何苦非青州不可呢?虽说青州名列古九州之首,但明清以降因改称益都,青州之称早已淡出。直到1986年才复称青州,却也不过是小小的县级市。说实话,我始知青州是因为读三国,而实际确认则是几年前途经作为铁路站名的“青州市站”时的事了。并且心想为什么叫“青州市站”,而不像广州站那样就叫青州站呢?据我所知,站名刻意加“市”字者,仅此一例。
但我连年三游青州,当然不是为了研究“青州市”课题,也不完全因为自己大体属于“省内游”一族。那么因为什么呢?到底因为什么呢?我必须给自己一个答案、一个回复、一个交代。
青州旅游景点联翩闪过我的脑际:云门山号称天下第一大的“寿”字、驼山隋唐石窟摩崖造像群、仰天山佛光崖和千佛洞、有“北方九寨沟”之称的黄花溪、山东省保存最好的明清古村落——井塘古村,以及范公亭、三贤祠、李清照故居、偶园、昭德古街……最后重新闪回并交替定格的,只有井塘古村和昭德古街。村头的轱辘井和井旁挂满小灯笼般硕果累累的柿子树,村路旁黑漆斑驳木纹裸露而不失雅趣的老式木格窗,点缀几枝金黄色的野菊花或几朵紫色牵牛花的半截残缺的石砌院墙……和井塘古村同样,昭德古街也没修复。古旧的青砖灰瓦,格窗板门,时有书香门第或大户人家的飞檐翘角,破败却又透出一股傲岸之气。尤其金乌西坠而夕晖照临之际,漫步其间,恍惚觉得范仲淹、欧阳修、富弼、赵明诚、李清照,正迎面走来或擦肩而过,甚至闻得袁绍曹操官渡鏖兵的马蹄声声……
我思忖,旅游至少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寻找陌生美,体验异文化冲击,如境外游和境内边塞之旅。另一类是寻找熟识美,体认某种已逝的记忆。以中国古典言之,即“似曾相识燕归来”、“风景旧曾谙”。用我翻译当中遇到的法语来说,大约就是dejà-vu(既视感)。再换个说法,前者是探访他乡或异乡,充满好奇心和求知欲;后者则是追问故乡,怀有寻根意识和归省情思,所去之处无不是扩大了的故乡,无不是为了给乡愁以慰藉。在这个意义上,后者也是在寻找自己的童年以至人类的童年,因而脚步每每迈向乡村或依稀保有乡村面影的小城小镇。
雷蒙·威廉斯有一本书叫《乡愁与城市》。他在书中写道:“一种关于乡村的观点往往是一种关于童年的观点:不仅仅是关于当地的记忆,或是理想化的共有的记忆,还有对童年的感受,对全心全意沉浸于自己世界中那种快乐的感觉——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我们最终疏远了自己的这个世界并与之分离,结果这种感觉和那个童年世界一起变成了我们观察的对象。”这段话不妨视之为对后一类旅行的理性解释和补充。是的,是在寻找最终疏离了自己或者莫如说自己疏离的那个世界和对那个世界的童年感受。简单说来,怀旧、怀乡!
那么,我的青州旅游属于哪一类呢?答案已不言而喻:属于后者。对我来说,青州不外乎是之于我的扩大了的、泛化了的故乡。抑或,我在青州找到了自己已然失落的故乡、已然失落的童年。唯其如此,我才连游三次仍乐此不疲。在广义上,我和我这样的人是在迷恋现代化、城镇化之前的宁静,迷恋小桥流水、炊烟晚霞的温情,迷恋人类永远无法返回的童年和庇护童年的“周庄”。
而这,也说明自己老了——自己已不具有登高远眺喷薄欲出的朝阳的体力和勇气了。就此而言,之于我,青州之旅并不仅仅是寻找故乡、寻找庇护童年的“周庄”和自己,也可能是在寻找身为都市异乡人的当下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