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该有一种“理论物理学家”
我非常羡慕理论物理学家,觉得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想象力的少数人。
他们摆脱了大多数人过度的生活引力,用“高大上”的身份理所当然地关注宇宙、星系、时间和空间。哲学和诗在那里依然有效,相互毗邻;特别厉害的是,他们不仅仅有文学式的玄想,居然还有公式、定律、猜想之类的数学性,表明他们干的确实是一件正经事。
两年前,阅读美籍日裔的理论物理学家加来道雄的科普书《物理学的未来——科学决定2100年的世界蓝图》,各种未来的发明深深地打动了我,也刺激了我思考。一方面,我知道人类的一切构思都不过是伟大而神秘的宇宙秩序中的一部分,换句话说,理论上讲只有人们想不到的,但凡想到的都可以实现;另一方面,物理学上人类所想到的,分分秒秒都在付诸验证、演算、实践,变成科学、生活,甚至大国间综合国力的比拼。
那么,文学呢?似乎没法感觉到构思、验证、实践、事实这样的动人逻辑。尤其是最近十余年,我们总觉得文学边缘化了,生活呈现的远大于文学的想象,文学的经验怎么也无法穿透生活的盔甲,直达众生的心灵。在深感焦虑地解释说明、说明解释的翻覆唠叨中,我们看到“新概念作文大赛”诞生的韩寒、郭敬明们迈过去了,成为公共话题和大众文化的一部分;我们看到“网络文学大爆炸”迈过去了,全民写作和全民阅读正在以一种别样的方式绕过“纯文学观”的边界,依靠类型文学放闸泄洪,各种类型的小说对位着各式人等的欲望、期冀和好奇心,一会儿“穿越”,一会儿“意淫”,并顺顺利利地与世界范围内的后现代主义以及中国文化产业的振兴步伐连为一体。
我们的文学观其实需要哲学式的调整了。美国教授唐·伊德在《技术与生活世界》一书中说,“哲学能做好两件事情:它可以为观察地形提供一个视角……其次,哲学可以为理解提供一个框架或者‘范式’。”他在书里引用了克尔凯郭尔的表述:当我们在做不可避免的选择时,就仿佛汪洋里的一条船,领航员置身于大海中,船和大海都在运动,他必须及时测定方位、找到方向、定好自己的位置和目的地,此时的视角是流动的、相对的,但这是常态,必须提供判断和选择。
在我看来,为了理解和去除旧有文学观的弊病,我们正过度地商量过去和现在的关系——比如现在的网络文学是不是就是民国的通俗小说、“鸳鸯蝴蝶派”的还魂,到底是“五四”新文学传统更先进,还是应回归文脉意义上的晚清——这些讨论反映了我们一贯的习性,向历史要办法,尤其是帮助我们舒缓当下的焦虑。这固然是学理探讨,也是人之常情,但我更在乎“未来”这个概念——文学世界是很少谈“未来”的,这是物理学教我的。
如果把思考的轴从“过去—现在”的二维拉到“过去—现在—未来”的三维,甚至特别看重“现在—未来”的链接,我想,我们的心态会更健全,视角会更开阔,范式会更有活力,设计会有所前瞻。
至少,这会让我一下子看到文学不是自足的,它受到所有与人相关的范畴和其他机制的影响,其他部分的发展和变化牵引着文学的发展和变化,所以也就可以根据那些部分的发展和变化对文学有所设计、有所预期;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在某种意义上是因为我们对未来有清晰的畅想才被全面激活的,这依赖的可不光是我们对文学单纯的热爱,还有对世界及其未来的了解和构想。
那么,我们目前最缺的是:一种文学领域的理论物理学家。
网络文学就是未来的主流文学
网络文学就是未来文学的主流,媒介革命赋予了它这一位置。
人类从口传文学到纸质文学到网络文学,这个脉络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中西鸿儒描述清楚。网络文学这个约定俗成的词汇,之所以能够成立并被长期沿用,关键就在它亮明了自己的媒介属性:网络,是这两个字让网络文学不至于沦为甲骨文学、金石文学、竹木文学、丝帛文学这样的生造词而贻笑大方。基本可以认为,甲骨、金石、竹木、丝帛在纸质之前,但并非当时大众生活的主流传播介质,主流还是靠口耳相传,所以它们在文学影响力上缺乏划时代的意义,这个局面到纸张、印刷术的发明与普及才得到根本性的改变。
互联网之后的书写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介质,这一媒介日益成为人们普遍使用和传播、交流的载体。拿传媒学者的口吻说,就是“互联网技术将成为社会的底层构架和标准配置,如同发动机和电力”。2013年,中国成年人的数字化阅读首次超越了纸质阅读,占50.1%,并逐年递增,这就是个媒介分水岭;电子载体和互联网迟早将以恰当的形式全面进入教育系统,与未来人口相伴相行,就像当年我们使用纸质教科书那样普遍。据此可以说,我们目前正处在“混合媒体”时期,即从一个旧媒介向一个新媒介过渡的丰富而紧张的国境线上。
所以,不管是什么类型、什么品质的文学作品,只要能够在网络介质上写作、传播、互动、发行、盈利,都是网络文学。
这中间涉及一个巨大的争议点。目前来看,在中国讨论网络文学的人都把“网络文学”这个词缩小到网络(手机)收费阅读模式下的类型小说、通俗小说,这在我看来是缺乏未来性的“当下中心论”。换言之,就是因为没有把“过去—现在—未来”的三维眼镜打开戴上,所以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
从中国网络文学近16年的历史来看,网络作家、作品的潮流就换了好几茬。当我们回眸和梳理网络文学史及其代表作家、作品的时候,已经可以一目了然地比较出15年里文本的位移和差异,也可以看到萌芽于原初的各种创作形态怎样随着它的基础平台——文学网站——的变迁,有的壮大、有的迁徙、有的退出。
简单地说,安妮宝贝已然迥异于流潋紫,慕容雪村也不会再写《斗破苍穹》;就文学网站而言,当年红极一时的“榕树下”沦落了,但文艺范儿在“豆瓣”中得以延伸和提炼,类型化的“起点”、“创世”、“纵横”在资本的拥趸下,裂变后加紧谱写起他们三足鼎立的故事……变化,是主旋律,不因为我们统一称之为“网络文学”而没有起承转合。因此可以说,网络文学是发展中的文学,是蕴藏着各种可能性的文学,自它诞生之初就不是单调的“铁板一块”。
比如,2000年网易“.com文学”频道孙健敏的小说《*程序》,就是诞生期内出现的另一路网络文学作品。全文采用游戏结构,为读者(玩家)提供了两种不同的阅读(游戏)方式,这和西方的网络小说,即“非线性的超文本”设想与实验更为接近。此类文本,大致还包括超文本小说、互动小说、定位叙事、场景作品、编码作品、生成艺术、动画诗和聚合等基本类型。只是这一支在中国目前阶段尚未发育。
所以,当下的网络文学主流——网络(手机)收费阅读模式下的类型小说、通俗小说,未必是将来网络文学概念的唯一核心。因为还有很多新的人群(部落)、新的思想、新的玩法还没有安营扎寨。
一些红极一时的“网络作家富豪”照样会出局;另一些今天的网络文学“大神”会从流水线上“退休”,谋求商业化以外的成功和发展,比如创建新平台、比如文学史位置;还有网络作家未必在网络收费模式下爆红,却可以走向影视改编、脱口秀;自然还有更多不追求在网络收费模式下“日更”(每天更新)、“周更”(每周更新)当码字民工的,却以在豆瓣等网站写作中短篇小说赢得小众拥趸;更多网络“微文学”将以微小说、微散文、微童话和诗歌的名义应运而生,产生“小而美”的美学效果和碎片化的便利传播;超文本、超媒体文学在动漫、视频、微电影、听书等等大发展的过程中酝酿着新的崛起……
正如大家都爱美食,口味却各有不同,未来网络文学会因为各种力量的萌动,更多年龄层、文化层的介入,出现“多极化”的格局,而非今天由资本推动的“单极化”。这倒有点像我们对国际关系的设计和想象。
只是无论怎样“多极化”,网络文学就是未来文学主流的判断不会改变。
一次如唐诗般的旅程
迟早有人会像归纳唐诗那样,去归纳网络文学的初、盛、中、晚期。这同样是历史经验,只要我们对网络文学给予未来的允诺。
以我之见,目前的中国网络文学,还处于初级阶段。对于纸质迷恋者和怀着纯文学观的人们来说,网络文学目前16年的历史都有点嫌长了,但事实上,它粗糙海量和“哗众取宠”的姿态正好说明它刚刚开始,既需砥砺精进,也应大有可为。
初期的网络文学会有哪些特征呢?欲望化和商业化就是它的鲜明印记。
不久前,在北戴河召开的全国网络文学理论研讨会上,某文学网站总编用人类的“七宗罪”——“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贪食、色欲”来归纳网络类型小说写作技巧的核心,生动地演示了如何让网络类型小说写得好看,从而最大限度地满足当代读者的原欲。这在探讨类型小说模式化和“顺应”读者心理的机制上,实在是精彩的、富有说服力和可操作性的范例。但简单的快感导向,以刺激人体“多巴胺”为归依的这一套方法论,透露着它背后盈利模式的强烈商业诉求。“小黄文”成为“扫黄打非·净网2014”行动的最大打击对象,其滥觞也正是因为文学网站片面地迎合人类原欲和资本牟利的动机。什么是大众文化、通俗文学的伦理底线和社会责任?这终究是一个需要网文界思考和建设的问题,就像成熟的好莱坞电影已然形成其“故事的道德前提”,才让创作长保社会认可度与审美价值。所以,青春期的中国网络文学应该捕捉这由“危”生“机”的转折点,警惕、净化并沉淀智慧。
不少网络类型小说注意到了这一点,在好看、制造阅读快感之余,给励志乃至崇高留下了空间。被网民乐道的“中原五白”:“东茄(我吃西红柿)、西豆(天蚕土豆)、南机(梦入神机)、北少(唐家三少)、中辰东”,都是“小白文”(比喻没有什么深度、较通俗易懂、符合一般年轻人口味)的代表作者,但他们的作品大抵对励志、自强、热血、意志力等成长要素有所考虑和布局,开始营建作品的积极面向。而另一个说法中的“四大文青”:猫腻、烟雨江南、烽火戏诸侯、愤怒的香蕉,意味着网络类型小说创作依旧可以讲究文字和内涵,像猫腻的《间客》《将夜》,都在“爽文”的情节中赋予了崇高的寄托,被一干网文的高端读者、知识精英所激赏。
网络文学的初期,以民间作者、类型小说为主流,毕竟留下了《悟空传》《后宫·甄嬛传》《间客》《明朝那些事儿》《新宋》《侯卫东官场笔记》这样的佳作;且从大众文化层面如影视改编的影响力立论,还有《步步惊心》《失恋33天》《杜拉拉升职记》《亮剑》这样的超级成功之作,以及正在改编为影视作品、备受粉丝期待的《鬼吹灯》《盗墓笔记》《华胥引》等,其成就和景况也差可比拟初唐的诗歌阶段了。
有人问,为什么独中国会产生世界所无的网络类型小说创作高潮?又为什么欲望化书写如此五花八门、高低杂陈?
这至少跟中国文化产品的供需关系不均衡,以及中国传统文脉中被压抑的“怪力乱神”的基因性反弹有关。前者尤其关键。比如美、日、韩这样的文化产品输出大国,我们可以发现,其影视、动漫、游戏、演艺等文娱方式和题材类型大量存在、充分发育,人们对网络小说并没有非此不可的精神性饥渴;这些国家还拥有全产业链上的专业化、职业化,即高技术性、高市场性的团队人才,其生产水平、管理水平也因长期的经验积累,突显出全球化的战略优势和产品优势。中国经济上升、思想解放之后,来自民众的强大的文化消费诉求,与实际的文化产品原创能力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落差,这个时候,网络类型小说成了最快捷和廉价的替代品,并逐渐形成了“内容池”和“人气值”,今天还能向下游的产业溢出越来越多的红利。
未来的网络文学在很长时间内依然会依赖这种市场发展模式延伸和改变自己。有趣的是,下游的产业资本将与上游的文学网站既合作又竞争,主动攫取他们可用的作家资源和作品资源。精准了解文化产业需求的中介公司、经纪公司如果能及时找到位置,加入版权交易和开发服务,获得金融支持,形成行业,也将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由此引发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将使网络文学成为各个方面共同关注的兴奋点,管理和推动都是必然。
相信这一格局之下,网络文学会加快它步入盛期的节奏,富有集大成意味的精品可能接二连三地出现。同时,由于“未来”维度的提醒,我相信关涉到人类生存的热点问题将导致科幻文学、生态文学的勃兴,终极关怀将赋予他们重要的使命和关注度。
而网络时代的莫言、余华们也未尝无踪,“文学青年”在网上写作过去有,将来随着文学网站的多元化和主流化,他们也会选择网络作为他们作品的首发地,只要盈利模式一解决,他们会完全适应并满足于与即时读者(粉丝)互动带来的乐趣——这一点,金宇澄的《繁花》已经是最好的前驱和示范。这部沪语小说最早是在网上发表并完成的,后来获得了文学界的广泛关注,一举摘得2012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第一名。
“后现代主义阶段,文化已经完全大众化了,高雅文化与通俗文化,纯文学与通俗文学的距离正在消失……总之,后现代主义的文化已经从过去那种特定的‘文化圈层’中扩张出来,进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成为了消费品。”美国著名学者杰姆逊曾如此描述。那么,必须思考,怎样使审美和崇高介入这一文化的工业生产及其商品化的格局中,将奇妙的烙印打进内部,而不是悬置其外。
登堂入室会有时
网络文学的登堂入室主要看它在高等院校中被研究和被传授的可能。
一所非学历教育的“网络文学大学”于2013年10月30日率先成立,莫言任名誉校长。由中国作协指导、十几家网络文学网站发起成立的这一网文培训机构一时间成了媒体的聚焦点。担任副校长的17K网站的创始人血酬写起了《网络文学新人指南》《网络小说写作指南》的教材,还有不少资深的网络作家、网络文学研究者正在投身网络文学写作培训和教程的编纂之中,相信不久一定会蔚为大观。
2013年12月25日,盛大文学和上海视觉艺术学院宣布联合创办“国内首个网络文学本科专业”,使得网络文学写作的学历教育成为事实。由网络文学企业和高等院校联手打造网络文学本科课程,除了有利于一个实际操作性强的学习体系的形成建立以外,关键一点,还为网站培养和拉拢优质作者资源奠定了基础。
网络文学的写作传授,在今天高校日益普及的“创意写作”学科设置下将得到名正言顺的吸收和消化。我们甚至可以设想,当一些知名的大学对外宣布自己与某些大众文化领域的“超级大神”联盟,为热爱写作的青年提供本科、研究生的教学、科研条件时,那些出生在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会多么兴奋。
学者们开始研究并“经典化”正在发展中的网络文学作品,这是他们的基本功,也是他们的岗位需求。有趣的是,中国网络文学初期诞生的绝大多数文本是老妪能解的通俗小说,这和高校文科学者过去经典文学阐释者的经验有所不同,那么,他们一定会借用十八般武艺来配置网络文学,当然,也会创造性地指点和提升网络文学作家、作品的精品化,使得网络文学真的呈现出写当代《红楼梦》或者赶超《哈利·波特》的抱负。
网络文学的“多极化”会带来学者研究和“经典化”过程中的“多极化”,那又是一场场充满争辩的好戏,我做好了围观的准备。也鉴于网络文学在新媒体时代如此牵涉广泛,自然会诞生从文学、文化、产业、科技、意识形态、社会学、人类学、神话学、未来学、精神分析学、后现代主义、女性主义等各个背景对它加以研究的学派和成果,如果那一天到来,证明它已完全成熟。
文学,是人类情感的园圃;作家,是人类情感的工程师。一切文学的成功,也许就是建立在人们周期性情感浪潮之上的建筑,大多数建筑终将倒塌、翻新,只有那些富有洞察之魔力的作家和他们的作品,才会被时光留住,成为记忆的博物馆,等待后世的不断参观与共鸣。这一点,无论网络文学还是其他介质时代的文学,概莫能外。
(作者为学者、作家,杭州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产业研究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