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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的引领——我写《帝国的情史》(舒洁)

//m.zimplifyit.com 2014年08月22日09:27 来源:中国作家网 舒 洁

  我总觉得,至今停留在口语层面的蒙古箴言与《蒙古秘史》存在着不可剥离的水土之源。那位被蒙古人深深景仰并怀念的伟大智者亲身经历了史诗般的13世纪。在成吉思汗病逝、西夏灭亡之前,智者返回了他降生的故地贡格尔草原。

  我最初谛听那位伟大蒙古智者的箴言,出自外祖父鲍斯尔之口。已经走到人生暮年的他,竟可以大段大段地背诵一个不朽先哲的话语。我以为,这是我最初接受、最为珍贵的文学启蒙。一个早已经远逝的人能够在后人的语言中纯真地复活,这样的人是有福的。

  鲍斯尔祖父病逝前一年的某个夜晚,他问我,听说你写诗?我说是。外祖父说,好啊,你写过咱们的西拉沐伦河吗?我说没有。外祖父说,没有啊,那你 还写什么诗呢?我惊愕不语……在鲍斯尔祖父的晚年,望着他满头皆白的乱发和踯躅的身影,我好似在阅读一篇家族寓言。外祖父在他80岁那年秋季无疾而终。这 个经历了家族变故与人为离散的蒙古老人,在生前怀着极大的耐心给予我以思想的启迪。其中最重要的是,鲍斯尔祖父引领我接近了那位留下了蒙古箴言的智者。在 我潜心写作的每一个时刻,我都觉得自己距智者很近。因此,我从不怀疑,在人思想的世界里,启示的窗口从来就未曾对凝望者关闭。

  1991年8月,在去往贡格尔草原的途中,我在著名的巴林桥南端下车,怀着朝圣般的心理站在西拉沐伦河畔。我知道,我的身后站着鲍斯尔祖父。他 一直注视着我。从任何一种意义上说,他的存在都使我获得了一个充满灵性的背景。再往北行,车过林西不久,就会抵达贡格尔草原了。在那里——在酒香与牧歌声 中,会有人对你说起智者和他留在草原上的箴言。这时,你才会发现,原来这片草原的真实形态是那么完整,尽管中间点缀着沙漠、山脉或蓝湖。你会联想,人类思 想的翅羽,永远也不会畏惧自然的阻隔。

  距今700百多年以前,贡格尔草原上诞生了一个伟大的智者。这个蒙古智者没留下名字。在蒙古草原上,有关不朽的例证还有一个:那个发明了马头琴 的人也没有留下名字。民间传言,在成吉思汗远征的岁月,智者拒绝财富与荣耀的神态异常决绝。究竟是什么使智者感到他已经征服了那位狂傲的君王?我以为,那 只能是思想。

  智者直谏,蒙古人离开草原后行走的路够远了,道路上除了黄土没有别的什么了,再往远走还是一样。智者问,蒙古人走出富足的草原,初衷不就是想到外面看看吗?为什么非要攻陷那些城池?

  智者拒绝了成吉思汗拥有的财富;后者拒绝了智者的思想。

  秋天,在额尔齐斯河以东,智者听说,蒙古大军又攻陷了一座古老的城市。他跪下,面对着苍茫的西南方向泪如泉涌。智者喃喃自语,回来吧!快结束了,圣主乘鹤西去的那个时辰就要到了。

  1227年8月25日,成吉思汗病逝于秦州清水县(今属甘肃)西江驻地大帐中,享年66岁。蒙古诸将遵照成吉思汗遗留的征灭西夏的秘计,于他死 后秘不发丧,直到征灭西夏后,护送他的灵柩返回克鲁伦河上游以西的撒阿里草原。成吉思汗被安葬在他生前选定的肯特山一处风景秀丽的山谷中。此时,智者正在 贡格尔草原上忧伤地送别他的父亲,他的最后一个亲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智者在贡格尔草原上为父亲最后尽孝,智者长哭不止。随后,陷入无尽思念之苦的智者曾重返中亚,智者终于顿悟,告喻世人,你永远也不可轻易放弃上苍仁慈的赐予,因为那种赐予属于你的机会只有一次。智者穷尽一生时间写完了那部箴言,字里行间浸润着智者苦难的心灵之血。

  在智者感到他无力横穿或绕过巴尔喀什湖的时候,他有幸遇到了一个如天使般美丽的哈萨克少女,智者以他的智慧征服了这个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少女,牢 牢地抓住了上天所赐的机会。智者在她的身边完成了那部《箴言》的终章。在传说中的某个黎明,智者面对遥远的东方长跪不起,他的眼前是无边无际的巴尔喀什 湖,他用怀念的笔触在《箴言》的结尾处写下了催人泪下的两句话——心灵不死,故园之门就会为你敞开。

  智者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另一种美丽动听的语言。

  可是,智者在巴尔喀什湖畔永远停住了脚步,智者凝望着一派碧蓝的大水,老泪纵横。那是上天之泪!智者遥指巴尔喀什湖对少女痴迷耳语,而你就是天使,你使我获得了灵魂的拯救。这时,智者开始强迫自己遗忘。

  谁又能够遗忘呢?事实是,智者的那部伟大的《箴言》是用蒙文写就的。后人们说智者是伊朗人、土耳其人、俄罗斯人,而智者的确是一个蒙古人。智者 未曾预言自己的晚年,智者在巴尔喀什湖畔对他的后人们传授蒙古久远的传统与习俗。母语是亲切的,智者得以成为今日生活在中亚的一支蒙古人的先祖是基于一次 遥远的寻找。他失去了,随之获得了。智者在中亚活过了百年。

  在鲍斯尔祖父跳跃的讲述中,我试图抓住一个核心。我感觉这很难。智者在他的箴言里极少涉及寻找这个主题,相反,他箴言里隐含着真实的失落。由 此,我想到蒙古土尔扈特部被信仰所支撑的艰难的东归,留在那个部族身后的那些难以寻觅的足迹,难道不可以被我们视为另一种可以感悟的箴言吗?

  尽管我毫不怀疑鲍斯尔祖父的讲述,但到后来,我渐渐发现他的讲述里笼罩着一层理想的光辉。我的意思是,当鲍斯尔祖父以他略含忧伤的口吻对我说话 时,他并没有脱离文学的传统,也就是这种传统所具有的特质——关于那位我至今景仰的智者,无疑存在着一些想象的成分。我知道,这是由崇拜导致的必然的结 果。

  1985年秋天,当我领着刚刚学步的儿子回故园省亲时,我恍然大悟:在时光的某个空白点上,我们得以清晰地看到智者箴言所揭示的一切——有关征战、远途、情爱、生与死、爱与恨、血与泪、等待与前行、停滞与思念、身影与灵魂……

  在贡格尔草原上,人们说,那位智者用一生心血写就了《箴言》。

  那部《箴言》应该呈现出生命的血色。无数年过去了,我们应该从那红色的背景中感受到灵动之光无所不在的气息。每一年8月,我都会如期回到贡格尔草原。可以说,作为牧人后裔的我,既没有丧失歌唱,也没有丧失倾听。

  我能够领会智者的话,不仅仅因为我与智者拥有相同的民族血脉。更为重要的是,在我的观念中,我认为在人类生存的这个世界里,惟有人的智慧和富有 价值的思想才更能接近人所渴望的不朽。今日,智者的箴言刻在无数蒙古牧民的心灵上并代代相传。对于那个没有留下姓名的智者,我觉得他已经获得了永恒的荣 耀。

  从更广泛的意义上理解智者的箴言,我发现了一种令人惊奇的传承关系——在我和鲍斯尔祖父、我和我的儿子之间,那只无形引领的手臂存在着。想象鲍斯尔祖父的往昔,难道贡格尔草原留给他的只有伤痛的记忆吗?结论当然是否定的。

  是啊,如今,我们不能从任何一本书上看到智者的《箴言》。但我们懂得,在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有关和平与爱的箴言弥足珍贵。毕竟,从往昔到今日,和平与爱都是人类共同的企愿与安慰。

  我有一种心愿,假如我有足够的自信,假如《箴言》缓慢流失的时间还能够让我回溯;那么,我愿走遍蒙古草原搜集整理流散的《箴言》。我计划在明年 春天重返贡格尔草原,我将去克什克腾旗委所在地经棚潜心阅读地方志,为着手写作《智者的箴言》做最后的知识积储。我希望我有足够的时间实现一个梦想——实 际上,我写作长诗《帝国的情史》的过程,就是整理智者《箴言》的过程。

  因为鲍斯尔祖父不动声色的引领,我渴望先进入形象的描述。然后,我会继续行走高原并用心倾听记录不该消隐的思想,在我的观念中,人类有价值的思想应该被文字记录下来,惟一的原因是,人的记忆会淡漠,它是不能被传承的。

  不久前,一个热爱蒙古文化的女孩让我为其起一个蒙古名字。我对她说,就叫赫拉玛吧。她问此名何意?我说,赫拉玛的意思是吉祥天女。想一想,在开 始写作《帝国的情史》前,我为何给一个女孩起这样一个圣洁的蒙古名字呢?在我的内心,我是在企求一种仁慈的庇佑——在我们的生命里,只要我们用心灵贴近, 我们就会发现这样的庇佑与引领无所不在。

  (《帝国的情史》,舒洁著,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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