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小说最初并没打算写长,它本来只是关于一个叫柳静的女人的故事。
当世界偏于肮脏时,有精神洁癖的人总是活得局促,许多隐秘的疼痛起伏于世俗的庸常间,如果不握手言和,就必定格格不入。这就是柳静的命运。我对她感兴趣,是因为她宁可老公真心出轨,去干净地爱一个人,也不能为了往上爬而把美女部下当成礼物献给上司。作为一名普通的中学语文老师,她对错别字的不容忍,扩大到对一个人应该活得干净的渴望。她错了吗?每一个个体其实都担负着社会职责,如同一棵棵树都健康蓬勃,一整座森林才能显现美好。我很喜欢这个叫柳静的女人,她别扭得让人内心搅动不安。活了几十年,她始终娴静淡然,从不向世界争半分利,却把内心的城墙垒得坚不可摧;生活中她不具进攻性,骄傲地后撤是她唯一的进攻。她带着我走,把那股绝不屈尊的坚定丝丝缕缕注入文字,我看得见她的容颜以及举手投足,甚至闻得到她淡淡的气息,气味芳香。这样的写作非常愉快,这就是最初的那个题为《沙漠的秘密》的中篇。后来呢?对,后来呢?生活不可能一夜之间变得干净,如果悲观一点想,只会越来越糟,那么这个多少不合时宜的女人将如何面对?又如何能够从淤泥里宛若一枝荷洁身绽放?
这么一问,我便决定往下写。顺着原先故事的河流继续走,也不是不行,甚至已经写了一部分,但渐渐觉得不对头了。嘈杂之中,仅仅一个人的痛是单调的,我自己都已经生出几分倦意,一倦,文字就开始滞,而滞是暮气的同义词。停顿了一阵,有一天柳静的同学李荔枝的面目越来越清晰,又过了一阵她们共同的熟人余致素也跑到脑子里来了,然后还剩下一个人,就是柳静的丈夫唐必仁——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难道没有一个不容置疑的充分理由吗?《黑皮黑肉》、《燕式平衡》、《雅鲁藏布江》就这样源源不断地来了。
这期间拖得有点漫长,前后有五六年。中间不断穿插着忙其他事情去,写了其他小说,但那些人,柳静他们,却始终亲人般在周围热乎乎地行走,呼吸吐纳都具体可感。某个黄昏某个雨夜,在不经意间就会猛地想象起他们中的某人,正经历着某事,有着怎样的内心涟漪。总之,他们都活着,不肯远去。我几乎相信这就是命定的,他们不离,我就必须不弃。于是直到今年春天,在写出《雅鲁藏布江》后,才终于为这本书划下了最后的句号。
严格说来,这或许只是四个中篇小说,都是关于欲望的挣扎、内心的坚守,以及人与人之间有意无意的彼此倾轧。如果把他们的故事揉到一起重新编织,形成传统意义上的起承转合,故事还是这些,气质却可能完全不同。我选择现在这种开放性的结构,三个家庭的四个人物都是这部小说的主人公,他们都以自己为中心,背负着各自的过往与隐痛,交错共生,相互进入视野或者携手共同经历,然后所有的故事都终结在同一事件上:市里暴出腐败案,余致素的丈夫等官员出事了。他们从不同方向走来,故事张得再开,却如同一把扇子,最终都归拢到联结着他们的那个点上。这种扇形的展开似乎还蕴藏着很多可能性,小说中的其他人物,比如柳静的女儿锦衣、锦衣的男朋友陈格等等,也都可能在哪天突然复活,成为小说新的起点。由他们的视线出发,世界是另外的样子。
在这篇不长的后记里,我多次使用“世界”一词,它不够好,却是我们唯一的安身之处。立足其中,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存逻辑,孤独面对过去与未来,或者远忧或者近虑,却永不放弃对锦衣玉食生活的向往。
2014、7、7夜于杭州满觉陇
(本文为林那北长篇新作《锦衣玉食》的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