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离我们远去了,如果和今天的孩子们说这些,恐怕有点天方夜谭的味道。有人统计,现在每年餐桌上浪费的两千亿斤粮食,足够两亿人口吃一年,我真害怕,我们的后人直到尝到了饥饿滋味之后再醒悟。
但愿这只是我的杞人忧天。
我在手术后的病榻上,何以想出《饥饿记忆》这样一个题目?实在是因为饥饿正啃啮着我的肌体,每天按医嘱进餐,且叫“营养餐”,次数不少,一日六餐,连“流食”都不如,而且是需通过针筒和一根从鼻子插进去的胃管进食,称为“鼻饲”。你闻不到糜状食物的味道,更无咀嚼带来的快感,你绝对不知道吃的是什么,而且定量,一次二百克,饿得眼睛发蓝,五天瘦了十斤。我开玩笑地说,那些苦于各种减肥都无济于事的美女们,何不试试鼻饲?
这只是个引子,这种为了治疗而不得不施行的饥饿,实际与威胁人类的饥馑完全不是同一概念。躺在床上望天棚,不时地闪回着曾经刻骨铭心的饥饿画面。
人类历史上,发生过不知多少次惨绝人寰的大饥馑,包括电影《1942》描写的河南饥荒,也包括很少披露的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发生在中国大地、特别是鲁、豫、皖等地的饥荒。我读史时常见“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记述,据说饥民与别人家交换孩子来吃,是因为“人性”,虎独不食子,而况于人?然而那毕竟不是史前蛮荒时代,使人读了毛骨悚然。为了活,人随时“返祖”,恢复了动物的本能。所以有时想,人的尊严只不过裹一层薄薄的文明外衣而已,经不得考验,饥饿这一关就难过。
凡是经历过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的人,都难以抹去心中那令人恐惧的记忆,那是深入骨髓的痛。
饥荒年月绝对不会流行糖尿病、高血脂、高嘌呤这样的富贵病,那时的流行病是浮肿,营养缺乏症,肿脸、肿腿,肿得锃亮,浑身乏力。有些地方,浮肿病也忌讳,代称“二号病”。有一个医生,病人问他吃什么药可治浮肿,因他一句“粮食”而被批斗。那时,人们聚到一起,谈论的全是吃,吃是“第一要务”,真正体现了“民以食为天”的生存法则。今天的人可能从没听说过“鱼肉干部”、“糖豆干部”的称谓,鱼肉干部必须是行政13级以上,每月发给二斤肉、三斤鱼,行政17级以上则发给一些黄豆、白糖,至于普通干部和老百姓,只能干啃每月二十几斤口粮了,缺油水才导致浮肿。
应当承认,政府对大学生不薄,我们那届全国才招10.7万大学生,可不像现在动辄是录取500多万人。所以大学生显得弥足珍贵,是宝贝,每月给37斤粮,与炼钢工人、煤矿工人这些重体力劳动者差不多同等待遇。在今天,恐怕一半口粮都吃不完,但那时再多10斤还是觉得饥肠辘辘,副食跟不上,没油水。
大家坐在一起,经常精神会餐,都怀念刚入大学的年代,那时助学金每人每月13块5角,这点钱不够今天在街角小食摊上吃一顿早餐,可那时的13块5可比如今的美元都坚挺,我每月留出4块钱买书、买文具,买香皂、牙膏,剩下9块5角钱还够吃小灶的,而大多数同学觉得9块多钱的小灶太奢侈,他们去吃7块钱的大灶,每顿四菜一汤、米饭、馒头、花卷,花样翻新,已经相当好了。
这种好生活只有两年,随着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袭来,1959年下半年,饥饿的魔咒一天比一天恐怖地控制了中国,我们虽不知道有些省份因为共产风、浮夸风导致放开肚皮吃的公共食堂难以为继后的恶果,饥民和饿死人的数据直到若干年后才闪烁地显露部分真相,迄今也还是谈论的禁区。
人们都不明白,为何市场一夜间变得吃紧了,肉没了、蛋没了、油没了……什么都吃紧。后来流行一种传说,猪、牛、羊肉、蛋、奶、海鲜,所有好吃的东西全叫苏联人拉去顶债了,他们趁火打劫,卡我们脖子,大家挺恨苏修没良心的,也只好勒紧裤带咬牙挺着。
没有油水,怎么吃也不饱,那年月我曾一顿饭喝下三大海碗稀粥,今天想来吓人一跳,我们班一个膀阔腰圆的篮球健将,有过一餐吃下12个大馒头的纪录,每个二两,足足的二斤四两,外加一大碗鸡蛋甩袖汤,如在今天,是不是有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希望?
因为饥饿,学校想了很多办法,科学家们也开动脑筋,开发“食源”,饥饿的农村可以吃野菜、玉米芯、榆树钱、榆树皮,甚至是观音土。有文化的大学校园的抗饥饿则带有科技含量。不知由谁发明,培养小球藻开始风行校园。所谓小球藻,在我看来,就是静止状态河塘里的绿藻,成絮状,黏糊糊的。小球藻繁衍极快。每个寝室都发一只大约20升左右的化学试验室那种磨口瓶,放里小球藻菌株,加注清水,放在窗台上,让它照射阳光,快速繁殖,很快,瓶子里就充满了黏稠、滑腻的一团绿色东西,食堂定时来收取,于是被称为一克小球藻等于一个鸡蛋营养的汤,成了时尚,可惜时至今日,恐怕也没人验证它的真伪,有无科学根据。
在饥馑年代,金钱相对失色。围困长春的1947年,饥民用一块金条才能换一个玉米面饼子,且有行无市。上世纪被称为苏联逼债引发的饥荒到来年月,粮票比钞票更实惠。家里亲人从牙缝里省下几斤粮,寄给远方游子,那是令同学无比艳羡的。每到星期天,吃过中午饭,我便会坐电车赶到重庆路国营食堂,排队买一碗盖浇饭,四两米饭,浇上一大勺有少许羊肉丁、蘑菇丁的卤,稀里呼隆,两分钟下肚,那真是美味。
饥饿是生物学范围的命题,还是属于社会学、道德范畴?人饿急了,确实会“异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为了果腹,人格、尊严全都扫地。记得那年放寒假,回家时在哈尔滨三棵树站转车,每人可凭车票在窗口买到一个面包,当我挤透人丛把钱塞进去,里面递出面包来时,还没等我接到手,有一只手嗖一下凌空夺走了面包,我试图追赶,可你连挤透重围的机会都没有。为了填饱肚子,只好去一家不要粮票的饭店,吃了一盘炒甜菜渣。所谓甜菜渣,是糖厂榨糖的废渣,长期露天堆放已霉变,黑乎乎的,吃一口,一股霉臭味,实在无法下咽。
那年月,人因为一口吃的,可能不顾脸面。在动物本能占上风时,人格、尊严一文不值。1959年国庆节会餐,很多同学早早净腹,准备冲刺,人人都拼命吃,直吃到肚胀如鼓,弯不下腰,不得不相互搀扶着沿着运动场跑道一圈圈漫步消化,只能挪步,快走真担心肚子会爆炸。后来饿急了,相约几个同学去食堂偷萝卜,这看起来挺丢脸。但是当大家知道,有一位教授穿着笔挺的呢大衣,到粮店偷了两衣袋大米时,又在喟然长叹之余自我宽释,这是生存危机带来的斯文扫地。
为了一口饭,我教书的学校,
有的老师会找窍门,专赶饭口去家访,家长客气一下,他就可以蹭一顿饭吃,叫他的学生瞧不起,背地叫他“蹭老师”。以至于他再去家访,人家宁可肚子饿得咕咕叫也绝不按点开饭,直耗到“蹭老师”感到无望也耗不下去走人为止。还有不止一位老师想窍门,本来一顿饭吃四两,经过精确计算,打两个二两合起来能多出半两,于是争相用此法分段买饭,惹得盛饭的王师傅嗤之以鼻,说:到底是教数学的,都算到骨头里去了。他戏弄的办法是,饭板改成饭叉子,每次盛饭,他专制爱占便宜的人,挑起饭来,把饭叉子用力抖几抖,落在碗里的米饭松松散散,看起来很尖的一碗,你用筷子一压,不足半碗。这招不灵,于是又转为千方百计讨好教师食堂的大师傅,帮他背粮食、摘菜、倒泔水,为的是大师傅的饭叉子少抖几下,或在饭碗里压一压,白菜汤里多几片菜叶,事后饶半碗不花钱的清汤,反正是为了多吃上几口。有的老师背后挖苦说,这年月,大师傅
比校长更有权威。这是我带饥饿的肚子到小县城当了中学教员后的事,见习期每月工资46元,天天盼周末,可以去饕餮一顿,所谓饕餮,说来也挺可怜,到街里的红茶店去买一杯用古巴糖熬的红茶水,称半斤粗糙的饼干,这种免收粮票的高价饼干绝对是奢侈品,每斤7元多,我一个月工资只能买6斤饼干。
最难忘的记忆是全民办大食堂的岁月。1958年农业大放卫星,高产小麦田里,小孩坐在麦穗上居然不下沉,昨天卫星还是亩产万斤,今天纪录就被刷新为五万斤,而亩产10万斤的卫星一上天,前边的纪录全都黯然失色,没人敢置疑,把几十亩的麦子移栽到一块田里,再请记者去照相,画家黄永玉就创作过这样一幅木刻画,一个小孩站在麦穗上跳舞。黄永玉自己说未必信,《人民日报》要登,他就画。造假的人疯了,领导疯了,记者也疯了,连科学家都疯了。不可思议的是钱学森,也在《人民日报》上著文,从光照、通风理论上给出科学论据,认为卫星放得有科学性。我最近查到了这篇奇文,题目是《粮食亩产会有多少》,钱先生说,“经科学论证,把每年射到每亩地的阳光能3%作为植物利用,其中五分之一制成可吃的养料产粮,稻子亩产不是3000斤,而是20倍,6万斤,这并不是空谈。”他又在《知识就是力量》杂志上发表了《农业中的力学问题——亩产万斤不是问题》,他从力学原理推断,单位面积干
物质量为94万斤!
真叫人咂舌,他比放卫星的生产队长们胆子更大!所以毛泽东不得不担心,粮食多到这种地步怎么办,于是提出了三分之一土地种粮,三分之一土地种牧草,三分之一土地休耕的设想。毛泽东在批判马寅初“新人口论”时,说过这样的话:现在看来搞十几亿人口也不要紧,地球上的人统通集中到中国来,粮食也是够的。
这还怕什么?于是举国上下都在敞开肚皮吃饭的口号声中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从后来披露的情况看,党内高层并不是没有异义,但即使委婉发表己见,也会有灭顶之灾,于是,好一点的都闭嘴保持缄默,聪明一点的跟着鼓噪。我最近看到一篇文章,记述了一件鲜为人知的事,那是1958年9月,毛泽东兴致勃勃地视察大江南北后,在武汉与同为中共一大代表的李达有一次谈话,发人深思。也许只有李达有资格对毛泽东发火,焦点就是关于“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办不到的事”这个口号,李达直言不科学,毛泽东则强调“要保护、爱护群众的革命热情”,李达则指责毛泽东给群众“火上浇油”,“可能会是一场灾难”,在场的湖北省委书记王任重吓得示意李达不宜再讲,毛泽东虽说“让他讲,不划右派”,心里却未必舒服。李达竟激烈地说毛泽东“脑子发热,达到39℃高烧,接下来就会烧到40℃、41℃、42℃……”毛泽东终于生气地说“你烧死我好了”,李达仍不依不饶,说“这样下去,中国人民就会遭到大灾难”。这位党内元老,此时不过是武汉大学校长,不在权力运转中心,最多算社会贤达,没有乌纱帽的负担,所以才能旁观者清吧?才有勇气、无所畏惧,敢于犯上直言。尽管毛泽东心头不快,当晚在东湖边散步时,还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孔子说过,60而耳顺,我今年65岁了,但不够耳顺,听了李达的话很逆耳。”这只是领袖从个人虚心纳谏角度的自省,与给那场举国狂热的运动降温无关。那时上下都相信,共产主义将率先在中国实现,指日可待。
共产主义的一大特点是各取所需,我有幸与柳河县人民同步进入了一次共产主义。那是1958年秋天,大学生们下去大炼钢铁、深翻地,挑灯夜战,在田里挖地三尺,用农民私下里的抱怨话说,“把狼屎泥都翻上来了,能长庄稼才怪。”所谓“狼屎泥”,是一两米深处的生土,灰白色,状如狼粪,故得名。这种土毫无养分,不知上边吹的是什么风,那时我们用人拉大车,把一车车狼屎泥从这块地倒到另一块地,接连夜战,人困得常常扶着车辕子就睡着了,前边一个人倒下,后边打瞌睡的人全拥上去跌在一起,浑身盖了土,人们像叠罗汉一样叠在一起,却是鼾声大作。
累虽累,伙食好,白面馒头、红烧肉,可以“掂起大牙、甩开腮帮子”海吃,每天还发两个鸡蛋,连我们这些大学生也利益均沾。因为我们正赶上柳河县宣布“进入共产主义”,我们吃的是共产主义大锅饭。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天,鸡蛋停发,红烧肉断顿,一打听才知道,县副食品公司库存的鸡蛋早已发光,共产主义只好暂告一段落。今天听起来,这都是笑话,可当时却是上上下下一起躁动狂热地走过来的。
于是乐极生悲,老天开始给我们眼色,以空前的饥饿来惩罚我们。
我并不是生长在农村的孩子,可我在寒假回乡时,也被逼无奈去拣庄稼。拣庄稼一般都在秋收后,而那时地里虽有遗落的豆荚、稻穗,上级和人民公社是严禁的。春节前后倒是没人管了,可大地覆盖着冰雪,想从冰雪底下刨出几个零星的稻穗,谈何容易!有时一整天才拾半小筐。但这点点收获,足已令全家人高兴,妈妈推着人工碾子把稻子辗碎,去皮,蒸出暄腾腾的大米面发糕,难得的美味,今天想起来,依然会流口水。
那时妈妈在乡卫生院工作,因饥饿而导致大面积人群患上浮肿病、夜盲症,她配制了一种“康复散”,是专治浮肿的,有别于所有的中药,不苦涩,闻起来喷喷香,吃起来满口甜。我竟把这美味带回学校给同学分享。很长时间我一直不知道康复散是什么东西,后来妈妈苦涩地笑着揭开了谜底,康复散者不过是“糠麸散”的谐音而已,是把炒熟了的糠秕拌上古巴糖而已。我虽然一直有再尝一回康复散的愿望,但真端上来,肯定难以下咽。我想,这就像朱元璋后来想吃受难时的“珍珠翡翠白玉汤”一样吧。
这场旷日持久的、覆盖全中国的大饥馑竟持续了三年。那时我们从官方的报纸和口头宣传上,都知道是背信弃义的苏修趁中国遭灾而逼债,使得我们雪上加霜。我们一边挨饿一边把仇恨的怒火发泄到乘人之危的苏修头上。直到几十年后,官方披露的文件才真相大白,当年并没发生过苏修逼债的事,甚至也没有全国性的连续三年的重灾,这些不过是转嫁责任,遮掩人祸造成的灾难的说词而已。
最近有一群不满足于纸面化历史的“85后”青年,回归乡村,重新挖掘半个世纪前那场大饥馑的草根记忆,他们采访了熬过那场饥馑的幸存者上千人,积累了几万分钟的影像素材,剪辑成16部纪录片,200部口述记录,堪称独一无二的民间记忆,他们把纪录片拿到丹麦哥本哈根去放映,他们被称为“敢于直面被淹没历史的人物”。
我没有看过他们的片子,在上世纪80年代初,我倒是写了一部反映这段苦难历史的电影,叫《黄河之滨》,写了一位县委书记的心路历程和反思。当他得知当年把受伤的他藏在地瓜窖里、靠讨饭使他活命的妇女,却因为浮夸、强征过头粮而饿死时,他痛心疾首,勇于反思,后来才敢于冲破阻力,首先在农村搞连产承包,让老百姓填饱肚子……故事并非我闭门杜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在鲁北跑过很多地方,三年饥荒在山东农民心中留下的恐怖记忆,给我以强烈的心灵震撼,不写出来,寝食难安。
也许因为第一次正面触及人祸造成农村饿死人的讳疾,因而遭到电影审查部门的封杀,几乎定成“毒草”,幸好一次巧妙的运作,峰回路转。这部未获通过的影片,阴差阳错地进了中南海,成了每周末中顾委老同志例行的“观摩影片”,意想不到的是,看过影片,好多老同志满眼热泪,起立鼓掌,直呼“这是整党的好教材”。我想,这是因为影片触动了他们心底的伤疤,引起共鸣。这一下,不但影片顺利通过发行,而且中央真的下发文件,要求各级领导要认真观摩这部艺术化的“整党教材”。一部电影忽而地狱忽而天上的戏剧性命运,不免令人一叹!
饥饿离我们远去了,如果和今天的孩子们说这些,恐怕有点天方夜谭的味道。有人统计,现在每年餐桌上浪费的两千亿斤粮食,足够两亿人口吃一年,我真害怕,我们的后人直到尝到了饥饿滋味之后再醒悟。
但愿这只是我的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