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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改革应借鉴散曲 ——《古今百家散曲钞》自序(杨子才)

//m.zimplifyit.com 2014年11月13日10:13 来源:解放军报 杨子才

  编就《古今百家散曲钞》,我决定不请别人,由自己写序。不请他人代庖,是因为自己做的事自己最清楚。我已到了垂暮之年,何以还要日日伏案,用放大镜照着“爬格子”,干这种“自讨苦吃”的事儿?其中缘由,我自己比局外人更易说得明白。

  我要说的话,得分三个方面来说。

  1 散曲又称“清唱”,乃市井所唱小曲,它产生于民间,由社会底层兴起,最后成为元代文坛的主体,光耀中华大地,它是社会大变动的产物。当时蒙古族入主中原,统治者把人分为十等,读书人惨居“九儒十丐”之列(据有关史料,所分十等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这一剧烈变动把知识分子赶出了社会上层的“象牙塔”,使许多人沦落于社会底层,与贩夫走卒、勾栏歌女相伴。但“文章憎命达”,事物相反而相成。这种“九儒十丐”的局面却带来了元曲的勃兴。知识分子们了解了民间疾苦,体察了社会的不平,发为诗歌,就使元曲得以容纳那种嬉笑怒骂、痛快淋漓、泼辣尖锐的内容,形成它显著的风格,成为中国封建社会中比诗、词更具有人民性的诗歌样式。如元人刘时中《上高监司》的套数,其中有这样一支单曲:

  [叨叨令]有钱的贩米谷,置田庄,添生放;无钱的少过活,分骨肉,无承望。有钱的纳宠妾,买人口,偏兴旺;无钱的受饥馁,填沟壑,遭灾障。小民好苦也么哥!小民好苦也么哥!便秋收,鬻妻卖子家私丧!

  此类作品,在元代散曲中比比皆是。

  文人融入民间,体察百姓苦难,还使他们对社会历史进程的看法发生了改变。这种改变在元代前期散曲家张养浩的作品中展现得最为显著。请看他的小令[中吕·山披羊]《潼关怀古》: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首小令在中国数千年的诗歌史上前所未有。它从历代封建王朝的兴亡更替之中揭示出了王朝屡屡变换,而劳动人民遭受剥削压迫的苦难却从未更易的现实。百姓的苦难没有尽头,人何以堪?情何以堪?这首散曲,是对封建制度的谴责,是对被压迫人民命运的悲悯。

  正是这类充溢人民性的篇章,使元代散曲异军突起,成为中国诗坛光照千秋的瑰宝。

  2 还在30多年前,准确地说,是在1978年秋,当代散曲名家赵朴初先生的《片石集》刚一出版,笔者就购来阅读。这本书在序言中说:“记得1965年春天,陈毅同志在一次谈话中对我说,毛主席曾向他讲到中国文艺改革以诗歌为最难,大约需要50年的时间。”对于如何改革,赵朴初说:“我认为,‘曲’作为我国的一种传统诗歌形式,还是颇有可为的。对于创立我国的新诗歌,还是可以起帮助作用的。”

  赵朴初此论,笔者深为赞同。长期以来,通过阅读历代存世散曲,并将它与诗、词比较,进而研究曲坛专家的有关论述,还使笔者认识到,散曲有下述五项优长,十分值得今人在诗歌改革中学习借鉴:

  其一,“曲”这种传统诗歌形式最能融入口语。中国古文以单音词为主,而当代语言以双音词为主,古典诗词都以单音调进行创作,到了今天,它便与流行语言产生巨大矛盾,形成文言脱离,背道而驰。散曲由于产生于民间,历来喜用平民百姓的口头语言,又可以使用衬字,这就使它在今天最能融入口语,做到在歌曲中使用的文辞与口语相统一。因此,学习借鉴散曲最利于诗歌的改革,使之迈向适应现代生活的康庄大道。

  其二,“曲”这种传统诗歌形式历来能俗能雅。在古典诗、词中,“下里巴人”的俚语俗言因不符合“温柔敦厚”的诗教,一出现便被视为“瑕疵”。散曲由于来自社会底层,从一开始就不仅容许尖新、刻露、俚俗的词句存在,而且纳入上述词语的散曲还被嘉许为“出色当行”。这个发展变化就使散曲得以雅俗相济,既为文人学士所接受,又为平民百姓所欢迎。而雅俗共赏,如同《红楼梦》中的歌曲一样,乃是文学创作所应追求的极终目的。

  其三,“曲”这种传统诗歌形式,较之诗、词更为灵活自由。诗盛于唐,以五、七言句式为主;词兴于宋,句子可长可短。这虽然是一个可喜的变化,但词每首却又篇幅固定,字句不容增减。它看似突破了某些局限,容易了些,但实际上却似宽实严(每个字都不许填错),一般人更加不易掌握。而散曲的许多曲调可以顺着旋律的往复,句数的多少自由增减,句子的字数也可长可短,较之诗、词,它的灵活性与自由度大为增加。借鉴散曲的这个长处,显然有助于今日诗歌的改革与发展。

  其四,“曲”的用韵可以平仄混押,韵文无论诗、词、曲、赋都必押韵。但古典诗词,每首平仄韵不得通用,错用一韵就贻笑大方,而散曲可以平仄混押,大大解放了作者手脚,使诗歌的路数更为宽广。借鉴这个长处可使今人在写作时免除“韵律难通”的烦恼。

  其五,历代的散曲名家都有不少“自度曲”。这种“自度曲”作者可以自己制腔,自己作词,只要便于歌唱,你便创制了新曲。无疑,学习历代众多“自度曲”的创新手法,也有利于今日诗歌的改革与发展。

  3 由于时代变迁,辛亥革命之后,在不足40年的民国,散曲作家的数量已远不如前,作品也难以寻觅(至今为止,中国还没有一本民国的散曲总集问世),到了新中国,能写散曲的人更是凤毛麟角,搜集其作品难如大海捞针。

  尽管很难,笔者由于长期爱好读曲,因而对现当代的散曲作品一直是孜孜以求。苍天不负苦心人,经过多年访求,还是搜集到了不小的一批(选入本书的有35家163首、套)。从全书比例看,这超过了明代的收入量。这样做并非全属“厚今薄古”,而是因为反复研读这批作品,笔者发现它们有三点不容忽视:

  第一,吟咏题目多为现当代的人和事(吊古之作也有,但不多)。因为时间隔得短,这些散曲更易为今人所接纳,作者所抒发的情感更与今人相通。适当多收,可产生“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效果。

  第二,这部分散曲不乏质量上乘之作。如由民国进入新中国的散曲女作家陈翠娜(1902-1968),在暮年写过一个套数,题名《自挽曲》,异彩纷呈,达人大观,语言新颖瑰奇,道前人所未道,看罢令人叫绝。还有,排列在本书之末、今年只有41岁,来自社会底层的当代诗坛奇人王洗尘,在他的《倒骑驴集》中,有散曲197首(本书选入14首)。其中的佳作即使置于元、明、清大家的散曲之林中,亦可昂然挺立而无愧色。

  第三,这部分散曲,对元、明、清三代的散曲,既有继承,又有发展和嬗变。如兴起于清代早期、盛行于清代中后期、至现当代仍在流传的八角鼓岔曲(还有京韵大鼓等),对历代散曲就有不少超越。它更适于今人吟唱,更加音韵悠长,更富人生哲理……它无疑是散曲的分支。若忽视它们,无异于有眼无珠,是不可允许的一大过错。

  古谚云:“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行文至此,笔者猛然想到,再过些日子,老朽我就到了该“自己去”的年龄上限。此时此刻,我想请苍天通融一下,在这个限令中增入“出罢书”三个字,使之成为“七十三,八十四,出罢书,阎王不请自己去。”所以作此宽限的请求,是因为在我一生所写所编的23本书中,这本《古今百家散曲钞》最有味,不出版太遗憾,遗憾之最为巨大者,是假若有一天诺贝尔奖也颁发给已经“自己去”了的人,这本书中的一批作者极有资格成为得主。正像莎士比亚比英国当今任何作家都有资格拿诺贝尔奖一样,中国作家该得奖的,更是死去的比活着的多。毕竟天道轮回,历代的关汉卿们也该走出“九儒十丐”的阴影,改变被眼里只有“阳春白雪”的人歧视的命运,着实风光一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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