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的秋天,我应邀去腾冲参加中国抗日远征军“忠魂归国”的公益活动,19具葬身缅甸的远征军士兵的遗骸,在官方的支持和社会各界热心人士的帮助下,幸运地被挖掘出来,隆重迎接归国。这段尘封的历史因此逐步被一些有良知的中国人慢慢打开,就像在一间尘埃密布的老屋,有人翻出一部厚厚的书,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小心翻开一页页发黄易碎的纸片,一段段曾经被刻意隐匿的历史,一个个英气勃发的人物,慢慢向我们走来。
主办方邀请了一批还活着的抗战老兵,和我们一起迎接他们的战友的忠魂。当这些衣着朴素、微微颤颤的老兵在腾冲国殇墓园站成一个方阵时,当他们苍老的目光迎回自己战友的骨骸时,当零落飘零的英魂终于魂归故国、入土安葬时,我见证到了某种感天动地的震撼——眼泪从天而降,悲恸自心而起。
那是我第一次走近那些像国宝熊猫一样珍贵的抗战老兵,他们被遗忘已经太久太久,像不孝人家里被冷落在屋子一角的老父亲,讷言、落寞、凄楚、孤单、清贫,只生活在自己的回忆中,眼前的繁华世界与他们无关。
如果说一个人的人生经历就是一部书的话,那么,一个老兵呢?
说到那些经历过战火的老兵,我们总会想起那句名言:“老兵永远不死,只会慢慢凋零。”这是一个怎样“凋零”的过程,可能没有哪个作家可以完整地呈现。在写作小说《吾血吾土》的过程中,我采访了20多位老兵,收集整理了50多个老兵的人生档案。他们之中最小的已经88岁,最高寿的115岁。面对他们,我只有“相见恨晚”的遗憾,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耳背眼花、口齿不清,一些人早已行动不便、意识模糊。当然也有思路清晰、腰板硬朗、眼神有力、军人仪表依稀可辨的老兵,他们的目光尚能洞穿历史的尘埃,看到往昔战场上战友的身姿,他们心中的战场,仿佛硝烟还没有散尽,弹痕累累的胜利旗帜还在飘拂。令人扼腕痛惜的是,在仅仅一年的采访中,我就目睹了两个老兵的“凋零”——昆明老兵李昌枢和龙陵老兵付心德,在我采访他们都不到半年的时间内,相继仙逝。他们见证的历史,我们绝对难以想象,他们经历的战火,足以让那些胡编抗战剧的人汗颜。
对百岁老兵付心德的采访有一种令人感慨万千的失败。老人一言不发,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有的历史信息都来自老人的儿子转述。但最为神奇的是,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几年、形同植物人的付心德老人忽然用悲悯的目光望着我,含混不清地说:“我打过日本人!”
就这一句话,感天动地,洞穿历史。
我采访的大多数抗战老兵命运大体相似,他们打赢了抗战,是战胜了日本侵略者的骄傲胜利者;但他们在自己的第二次“抗战”——人生命运之战前却几乎都失败了。先是几十年黑白颠倒的政治运动,然后是不可抗拒的衰老、贫困、孤独、病痛、乃至死亡,一步一步吞噬他们曾经勇敢血性的心。在这一场与命运的“抗战”中,他们注定是悲情的失败者,但他们作为曾经的抗战老兵,没有倒下,没有丧失做人的尊严。他们光荣的人生经历,过去不敢说,到他们能说的时候,又遗忘得差不多了,甚至不能说了。这个过程多么令人触目惊心。
曾经参加过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出征缅甸,败走过野人山、后来又终生滞留在缅甸曼德勒的老兵张富鳞有一句让人刻骨铭心的话:“我们不害怕死亡,害怕的是遗忘。”因此,我在作品中借主人公的口说:“衰老不是我们的敌人,贫穷孤独也不是,死亡更不是,遗忘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过去我们是装作遗忘,现在不想遗忘了,它却强大得像当年的日本鬼子。我们得跟它打又一次‘抗战’了。”
我希望自己能加入这群老兵的第二次“抗战”,虽然他们的阵容会越来越小,人数会越来越少。但我知道有许多富有良知感、责任感、同情心、大爱心的中国人正在加入这场和老兵们一起抵抗遗忘的战争。人们没有忘记这些为国家民族浴血奋战的老兵,这段历史就不会被遗忘。
我在这部作品中试图用一个人的命运来还原某段历史。都说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当这个“人民”具体到某一个个体时,正视这段历史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对真相的梳理甄别。对我们每个人来说,记忆是个多么易碎的东西,丢失、紊乱、错觉、误记、模糊、刻意回避、直至再也想不起丝毫,这些困境我们都时常要面对,更何况那些耄耋老兵。但值得庆幸的是,有些连上一步台阶都需要人搀扶的抗战老兵,当回忆起横戈跃马的峥嵘岁月,回忆起战场上的部队番号、作战位置、枪械型号、战死战友的名字、乃至战场上的一朵野杜鹃、一场大雨、一发炮弹落下来时的真实心理,却叙述得清清楚楚,生动活现。真应该感谢这些珍贵的记忆碎片,它们串起了历史,还原了战场,更真实了一个个平凡普通的抗日健儿。正是他们拒绝遗忘,才留给我们如此宝贵的历史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