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愿意承认曾经有过当作家的理想,小时候没有,长大后也没有,直到如今,我依然不敢想象,我怎么就能如此轻易地把“作家”当成了一种触手可及的理想?我不敢称之为“理想”。因为我总是觉得,当需求和欲望被赋予“理想”的帽子后,一切就变得太过远大和崇高了,我有一种对“作家”这个称谓不敬的自愧。我宁愿用“混口饭吃”这么低贱的说法来描述我所从事的工作,这是我对文学以及创造文学作品的人——也就是作家,发自内心的无限敬畏。
我想,我可以把自己叫做“文学爱好者”,虽然这个称谓已经被用烂,但我找不到更好的说法。那些在书展上排队请著名作家签名的人都可以叫文学爱好者,尽管他们也许不会把那本扉页上有着作家手写大名的书读完。我得让自己与他们撇清关系,最好的证明就是,我从没有买过一本书然后请作者在书上签下大名,在我还没有写作时,以及开始写作之后,都没有。但我从不认为,这是我对作家不尊重的表现,绝不是。相反,因为那些打动我、震撼我的文字,令我无法释怀地陷入某种必须“远离”的情感困境。因为敬畏,不敢靠近。
当我与王安忆老师面对面交谈时,我不敢叫她替我在《长恨歌》的扉页上签个名;当我在某次文学交流会中和余华邻座时,我不敢拿出一本《活着》请他写下他那笔画简单的大名;当我在上海国际文学周的奈保尔专场中近距离看着这位苍老的大师时,尽管我手里始终捏着那本《米格尔街》,却半步都不敢走近他……我无法解释这种被朋友们称之为“自闭”的心理症结,我想,我只能说,因为太爱了。爱让我胆怯,爱让我不敢承受,或者说,没有资格承受。我总是在想,我有没有资格?当人们把我称为“作家”的时候,当人们把我写下的文字叫做“文学”的时候,我总是质疑我的资格。
我一边质疑着自己创作文学乃至谈论文学的资格,一边不可自控地对文学趋之若鹜着。有一天,我在一位微信朋友的转帖中看见一篇文章,忘了作者的名字,也忘了文中的原话,只记得大意是:写作者总是强调自己的创作属于纯文学,那是一件矫情而又可笑的事情。我忽然有一种被戳到痛处的感觉,如同一个从未拥有过一样真货饰品的女人,有一天终于戴上一枚金戒指,便时刻想要告诉别人,这是真金的。
你为什么要戴戒指?是为告诉别人,你也拥有货真价实的金子?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最好不要把这称之为理想,那只是欲望而已。所以,我得把自己叫做“靠写作混口饭吃”的人,这样我才会心安理得一些,这样才不会让我担心因了我的加入以及存在而折损了文学的纯度和重量。
5年前,一位前辈作家在读了我的中篇小说《哭歌》后,写了一篇评论,我在那篇评论中看到很多鼓舞人心的赞辞。当时我想自谦一下,可我在邮件中回复那位前辈的话却毫无疑问地暴露了我的得意神色:我愿意写出让读者喜欢的小说。
老作家回答:别为读者写,先想着写出自己心里的东西吧。
这位前辈作家如今已经过世,我从没有见过他的面,但那一次他在电子邮件里对我温和地揭露,让我从此记得自省,我写作是为什么?
我拒绝为我的写作赋予宏大堂皇的可以称之为理想的冠冕,我不觉得我已经有资格这么说。可我又是一个从事写作10年有余的人,我该如何谈论我与文学的关系?这么说吧,我是一个患上单恋的人,我爱上了别人,我确信这种爱已经到了一定深度,因为爱情,我变得妄自菲薄,爱会让人低到尘埃里。这就是我从2002年开始写作以来,至今无法抹去并且大有越来越严重的心理趋势。
爱情从来不会让人驾驭,而人们总是被爱情驾驭。一如文学,究竟是文学创作了作家,还是作家创作了文学?这是我越来越不敢断言的话题。
很难预测哪一天我才敢于以文学为理想,现在我只是一个靠写作混口饭吃的人,我希望我可以混得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