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曾写过一篇《读经典,还是读副刊? 》的文章,讲的是报纸媒体时代的文学问题。他说,副刊文字时代从来不缺乏思想,却是一个市民气弥漫、广泛屈从于个人主义的时代,那些匆匆而成的急就章,把名人与文化扯在一起的专访,占据了人们大量的阅读时光。他对副刊文学充满了批评。显然,在黑塞的时代,文学就已经遭遇了新媒体的问题,只不过那时的媒体是报纸。黑塞所作的批评在我看来,并非是简单地批评报媒副刊中的文学,而是要将文学进行一次清理,即哪些是严肃的经典的文学,哪些是即将消失的次文学、消费文学,甚至伪文学。在他看来,副刊中的文学与经典是对立的。他没有想到影视和网络会以怎样的方式让文学更加痉挛。
传播学中有一部重要的著作应当引起我们的关注,即波兹曼的《娱乐至死》 。20世纪后半叶,印刷术时代步入黄昏,电视时代则犹如初升的太阳一样蒸蒸日上,波兹曼考察了美国文化是如何被电视的娱乐性而改变,并作出“我们将被自己娱乐至死”的著名论断。
这样一种现象在21世纪与网络一起共同进入中国文化的现场。于是,我们要进行的批评就是黑塞与波兹曼曾经做过的工作。但在进行这样一场艰难的批评之前,我们需要对文学的媒体进行一次简单的回顾。我们要知道,媒体对于文学意味着什么。
最早的文学靠什么而存在?是声音语言。从这一现象来看,文学的确是伴随着人类的存在而存在。人类要知道“我(们)是谁” , “我(们)从哪里来” ,又“到哪里去” 。这在人类漫长的游牧史上异常重要。从这些故事中,人类知道如何爱,如何去死亡。这就是信仰。文学的位置可见极其重要。《荷马史诗》 、 《旧约》以及中国的上古神话都是那时候的文学。
接下来便是文字的产生。世界上第一部史诗《吉尔伽美什》 ,是今天发现的最早的泥板文字书写。但很显然,文字只是一个载体,将其记录下来而已,史诗早已有之。
中国最早的文字是甲骨文,这是20世纪才发现的文字。中国从孔子之后的古人并不知道。那时的文学是什么呢?按语言学家以及海德格尔的说法,属于原初命名时期,也就是古人所说神创文字之时。在每一个古代人所创立的文字中,都有神意存在。解构主义大师德里达在考察了人类所有文字之后得出结论,他认为中国的汉字是最好的语言,因为它仍然保存了上古以来的人类秘密,它是音形义的完美结合。这种认识对于文学来说非常重要。因为今天我们对文学的定义就是文字运用的艺术。文字使那些在风中飘浮的声音拥有了身体,它的有序排列便产生了美妙的文学。因此,也可以说,甲骨文等文字的产生诞生了真正意义上的文学。
甲骨文使人类对文字产生不朽的意识,但真正传播起来则不易。于是,人类便产生了易于传播的载体。这就是竹简和帛书。它的出现,带来了诸子百家散文,是中国文学的真正发端时期。
印刷术的产生是人类对传播速度渴望与创造的结果。王维和王安石的诗歌一次能印三千册,与今天一些出版社的首印数一样,但是,在传播异常艰难的时代,这个数量可与今天的亿量相等,属于天文数字。洛阳纸贵就是那时候诞生的现象。诗歌得以传播,中国成为诗教传统最盛的国家与其相关。我们今天所说的文学就是从纸质印刷术发明而来的传统文学。但后来,报媒的产生让作家、诗人感到不快。这就是黑塞所批评的副刊文学。
黑塞所看到的副刊文学并没有触及到中国的现实。中国的报媒产生时代是20世纪初期,十几年的发展导致了中国的新文化运动。在这场运动中,副刊产生了极为重要的意义。鲁迅的杂文恐怕是副刊时代的产物,当然,这在黑塞来看,可能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文学。黑塞所讲的文学是那些长篇小说、严肃的文学,副刊只是它的衍生品或宣传者而已。今天,有很多人都在研究那个时代的副刊文学。但是,我们也不要忘了,黑塞所讲的副刊文学的急就章特点及其与大众思想之间所存在的问题依然是需要警示的。
然而,无论黑塞等大师们对副刊文学怎样诟病,在报媒时代,靠印刷术传播的纸质书籍仍然是文学最重要的载体。报纸的副刊仅仅是推动书籍的宣传方式而已。因为篇幅的限制,报纸的副刊所登载的是金庸的武侠小说式的通俗文学、是适合时代的快餐评论、是旅游散记、是大众化的诗歌。真正严肃的文学还不能在这些大众性的媒体登载。如果说书籍的出版之前主要由政府来控制的话,而报纸的副刊还多了读者的喜好。所以,报纸副刊的媚俗特征就由此而出。
接下来出现的是影视媒体。影视对文学的冲击在于,它用视觉的方式部分传达了文学所要表达的内容。视觉的具象化一度成为文学家们所诟病的地方,同时,电影和电视剧强大的娱乐功能与难以传达深刻思想内涵也成为其无法与文学相提并论的特征所在。之所以如此,并非影视不能完成思想,而是因为影视乃大众媒体,它要完成的是大众的娱乐功能,而思想与教化乃精英所持,属于小众。影视未来是否应向小众发展是一个未知的课题,那么,影视是否能替代文学的载道功能也便成为一个未竟的心愿。
然而, “读图时代”的来临和影视的发展使视觉语言迅速成为第一大交流工具。如果将同题材的一部长篇小说和影视剧放在一个青年的面前,他肯定选择后者。这是因为视觉是人类的最直接的阅读方式。阅读工具的发展将是这个时代最为迫切的需要之一,它将革命性地改变人类的阅读方式,当然也在改变人类的艺术创作。今天,更多的作家愿意将自己的作品搬上荧幕,也愿意成为影视剧创作大军中的一员,便是这种改革的显征之一。
最后是网络媒体。手机是它的副产品。这就是作家和传统传媒胆寒的新媒体。什么是网络文学?这是一个长久争议的话题。只要看看黑塞的评论就会明白,网络文学是一个伪命题,它与副刊文学一样,只是文学的一种存在而已。在报纸的时代,无论如何,副刊所做的文学工作是有限的,所以它会产生那些匆匆的急就章,产生那些大众喜欢的通俗文学。到了网络时代,网络就成为一个全媒体,它将纸质出版、影视甚至作家与读者之间的互动都通通一网打尽。当然,网络仍然在不断地产生写作的新方式,如在网上写作和阅读的那些付费小说,如博客时代的博客文章(与报纸的副刊类似) ,如微博短章(后来又产生长微博,什么都可以发) ,如微信这样更为开放的阅读方式。整个人类积累下来的所有文学都统统上了网,它们当然不是网络文学,可它们也在网上供人类阅读。职业作家们的所有作品也可以在网上阅读,他们的作品自然也不是网络文学,可它们就在网上。所有人都变成文学的弄潮儿,都在写作,难道它们是网络文学?因此,界定网络文学是非常危险的,因为网络的疆域在不断变化、更新。我们不妨再重复一下,网络只是一个载体而已,所有文学都是它的承载者,只不过,写作的汪洋大海冲毁了原有的少数人从事的写作圈子,只不过文字的阅读变成网络全媒体阅读中的一个方式而已,它的权力在丧失而已。
它促使我们进一步要思考,在文字的汪洋大海面前,什么才是真正的文学?哪些文学对人类的进步和心灵有益?
在这里我们不能不提到后殖民主义学者萨义德和他的《知识分子论》 。在萨义德以及葛兰西等人看来,当知识不再被少数人所拥有,当人人都拥有大量知识的时候,知识分子这一概念便显得异常重要,知识分子也就成为少数拥有人文价值立场、敢于站在权威者的对立面、敢于对一切不正义的行为发出批判的人们。也就是说,当人人都成为大学里的受教育者,当博士、教授、研究员比比皆是时,知识分子不再是一个宽泛的概念,而是缩小为它最初的意义所指,即为人类的正义、良心和信仰而赴命的人们。萨义德的这样一种观点虽然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但其站在第三世界的文化立场对强权文化的反抗,其站在时代的洪流中对人类亘古以来的精英立场的坚持是值得肯定的。
网络时代的文学显然也面临这样一种重新选择的局面,即网络使人人都成为作家,使所有的书写都成为文学的一部分时,我们便有必要发问,谁是文学?那些人类由来已久的经典自然不用分辨,但今天产生的大量文本,哪些才是文学?显然,萨义德的方法与观点在这时便派上了用场。
今天的书写已经失去边界,在以往时代被文学的伦理禁锢着的魔鬼都被网络解放了。大量粗俗的流氓语言充斥网络,被认为是文学语言;所有的行为都可进入书写的范畴,人类原有的经典被解构一空,一切神圣、正面的价值体系在今天土崩瓦解;审丑、恶心、阴谋、罪恶、残暴都成为书写者们愿意精心打造的美学立场,与此相对应的存在则成为人们耻笑的对象。尤其是在一些超文本的书写中,网民们将所有的不满、愤怒、恶语都喷洒在网上。没有哪一个时代像这个时代这样价值混乱、美丑难分、善恶难辨、真假颠倒。这就是今天的写作世相。
但恰恰也是因为这样的世相,那些直抵存在之根、倡导人类至善大美的写作便显得格外珍贵,那些仍然埋首于书斋为人类今天的存在而号啕大哭的书写者便伟大了,而那些愿意用生命来为今天欲望时代的人们赎罪而书写的作者便不朽了。因此,在各种文本横行的今天,那些真正的文学不是多了,而是越来越少了。它们也许越来越趋近于最初的文学本质:解读真理、教化大众、以天下为己任,融文史哲于一体。
有人认为,网络全媒体时代解放了文学与人,因为人人都成为文学的受益者,成为作者。这样一种乐观的态度有其对的一面,因为它的确使很多有文学梦想的人开始踏上文学之路,也使文学成为文明时代人类的一种修养。但它其实是对文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即在人人都可以从事文学的时候,文学就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被书写出来的文本,而是有极高的人文素养、包含着人类终极价值追求、透示着人性之根的那些罕见的文本。它们与知识分子一样变得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