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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康梦——翻书杂记(叶延滨)

//m.zimplifyit.com 2015年03月18日09:59 来源:人民日报 叶延滨

  闲住京郊密云。

  在密云闲住,原因简单,一是有了闲暇时间,脱去了早九晚五的公务,便能住到远郊清闲陪书;二是密云上风上水,空气好,净心还净肺。闲了静了,便翻书,也不认真地捧着大部头啃。读过的书,翻到哪里读哪里。多读的是早先读时折了页角的,还有用笔在文字旁边写了一两句话的。这不,记了一句: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老夫子的话。孔夫子与弟子谈人生理想。子路说,车马衣裘与朋友共享有。这是务实的人说的话。颜渊说,做个谦谦君子,不张扬。是个追求精神的人。孔老夫子比弟子心宽,要求“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低调地展示了其入世的抱负和理想。看来,谈理想,说人生,讲追求,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是个常说常新的话题。

  在我求学时代,关于这个话题,好像年年讲天天说,印象最深的是高中毕业那年。那年,我在大凉山的一所高中,“文化大革命”取消了高考,也就断了所有高中生“上进”的可能。进驻学校的“军代表”还有“工人宣传队”,还要叫大家开会,开会不是上课,一是由他们来讲“大好形势”,二是学生来谈“革命理想”。学生谈“革命理想”,虽也有套路,但还是有人说真话。记得最真的一句话,是金沙江边会理县农村考上来的一个男生说的,他说:“我做梦都想当一个北京郊区的农民!能吃饱,穿干净衣服,还有机会看天安门。”他话音刚落,全班人都哄堂大笑。笑声刚起,张开的嘴立马合上,全场又悄无声息。这句话扎在我的记忆里,每次想起,都好像锈迹斑斑的钉子,扎得生疼!在那个时候,断了大学上进路的农村孩子,能做的美梦只能如此。一辈子只能当农民,那就当个北京郊区的吧。京郊的农民比金沙江畔的有三点好:一能吃饱饭。二是穿干净衣服,能体面见人。三还想看天安门,说明政治上有追求。其实,他真的用心想了,想他可能梦想达到的生活。他做梦都没敢想离开农村,他在所有的可能中,给自己选了最好的可能——京郊农民。

  孔老夫子说了:“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我头一次听到这句《论语》中的话,是在秦岭大山一座工厂里。高中同学的这个梦,在今天可能让人不好理解,买一张车票,你就上北京嘛。可那时候,农民进县城都要生产队开证明,他是在白日做梦。农民不行,城里人行吗?城里毕业的大学生如何?我在秦岭工厂里结识了厂里技术科的一个工程师,姓张,我叫他张工。张工四十来岁,北京密云人。读完大学分配到西安,妻子北京人,结了婚,一直两地分居。他到我们厂,算借调下派,长住招待所。他从西安到秦岭山区的工厂工作,与领导有协议:支援山区两年以后可以“放人”调回北京。他到我们厂是为了取得“放人”的资格。他住在厂招待所,业余时间专注一件事,北京哪个单位接收他?接收一个大学毕业多年的科技人员,这样的单位会找到。接收的同时,还要找到另一个条件——“对调”,就是说还要找到一个在北京工作却想调回西安的人。一个萝卜一个坑,出一个进一个,这就难于“上青天”了。张工苦闷时,常找我打牌聊天,我劝张工:“西安也挺好,让你老婆到西安吧,都四十好几了!”张工来一句:“匹夫不可夺志也!”我后来查一下,知道是孔夫子说的。那时批“孔老二”,张工冒出这句话,让我又惊又怕。可见此事,他有愚公移山的决心。经过“文革”的人都知道什么叫“对调”。那时候,北京的电线杆上都贴满了“对调”小广告,“北京——上海”“北京——银川”“北京——西安”“天津——成都”“大连——四川”……(这个“大连——四川”好像说是我老岳父当年贴的,他们一家,成功地从大连“对调”回了四川,调到乐山一家工厂。到工厂头一天,还没有打开行李,美美地煮了一锅大米饭,炒了一盆回锅肉。说起这事,那个香啊。)可怜的张工,在我离开这家工厂时,还住在招待所里,天天坚持抄写“对调”小广告。

  翻《论语》翻出这么些往事。早些年,中国人活得够辛苦,就那么一点念想:一个农民孩子就想吃饱饭,一个知识分子就想夫妻在一起,愣是可望而不可得。

  合上手中书,想孔夫子的“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其实就是我们挂在嘴上的小康啊。

  不易得之,且望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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