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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占春:隐形书写

//m.zimplifyit.com 2015年04月13日11:36 来源:文学报 耿占春

  耿占春:隐形书写

 

  本期起,评论家耿占春在本报 《新批评》开设专栏“隐形书写”。其中文字,是一个思想者的絮语。他分析、提问、论证,探究时间、生命、历史、梦想在人类身上留下的印痕,并着迷于揭示语言和它们之间的复杂关系。  

  隐形书写(一)

  

  耿占春

  
 
 
  

  编者按:本期起,评论家耿占春在我们《文学报·新批评》开设专栏。写在“隐形书写”里的文字,是一个思想者的絮语。他分析、提问、论证,探究时间、生命、历史、梦想在人类身上留下的印痕,并着迷于揭示语言和它们之间的复杂关系。茨维坦·托多洛夫在《批评的批评》里写到:“批评并不应局限于对文本的解读。作为批评家与世界、时代、文学对话的重要方式,文学批评不应忘记它也是对世上真理和价值的探索———一种揭示性的探索。”耿占春以他富于诗意和创见的写作,把批评重新解读为对想象力的发现,对自我感受的检验和表达:在知识的面具下,珍惜个体的直觉;在材料的背后,重视思想的呼吸;在谨严的学术语言面前,从不蔑视那些无法归类的困惑和痛苦。

  写在前面

  这个时代悄悄发生了与时间的非连续性意识相匹配的短小化风格。这里指的是一切表述的短小化。长篇小说、理论著作都压缩了叙述。它以另一种秘密的形式保留了长和深的要素。每一个叙述都在尽可能短的篇幅内完成,它欲将简洁、浓缩变成一种承诺,一种责任,却要求着比实际篇幅看上去更多一些的逗留,或许它提供了深入瞬间经验的契机。

  这些札记,大量的“引文”似的片段,本是对暂时没有归属的想法、印象和感受的一个临时“归档”,对一些瞬间的想法或反复再现的想法做出叙述,或给出事物的释义。临时归档已成为一种真实的书写形式,一本札记就成为文本片段的拼贴画。时至今日,札记已经成为一种自觉到其文体意义的表述方式。

  札记类似于某种“引文”性质的写作:摘要式的,而非展开式的,克制的,适可而止地透露一点思想的背景信息; 引用的或转述的,而非自身的话语,引文是对“经典”的一种致敬;引文是众多声音的汇聚,而非单纯或单一作者的,没有整体语境的,片段的,集合的,零碎的。这些合起来成为“引用性的”。“引文”式的写作省略的是可以意会的展开部分。但“引文”是对多重语境的另一种形式的开放。

  引文风格的写作是臣服于经典的次级书写,似乎一切表述都已经完成,只剩下引述、重复、压缩式的二次书写。当然也还有另一种使之变形的“引文”风格,使之脱离原文,使之发生语境的转移,成为重新释义的手段。我梦想的“引文”式札记是这样一种引用:对自身经验和记忆的引用,对没有文本化的语境的引用,对语境的压缩和移位。因此这些札记是一种隐形书写。需要一种使用显影剂的阅读。需要透过一种光,看清这些水印的文字。

  依然可以把这些札记称之为“小说”:其中有叙述人,有一个时间性的世界,尽管这些札记看来如此关心语言自身,可也并不缺乏对语境的投射,还有许多片段的人物与事件。所缺乏的,只是一种“连续生活之流”的叙述幻象。札记恪守着片段的道德,拒不复制旧小说里的生活之流连续性的假象。重要的是,札记有着许多个时间层面,而不是只有一个刻意制作出来的单线的、连续性的时间层面。

  对我来说,虚构一个假人为他取一个名字,叙述人在背后像操纵牵线木偶一样使之活动显得异常可笑。而且,他们之间的那些琐碎纠纷总是没有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内在经验及其反省令我有兴趣。在思想与感知领域,一个人就是充满内部矛盾的人群,一个主体是弥散在许多不同层面的碎片。

  一个完整、统一的镜面被打碎了,现在小碎片散落了一地。文学的经典文体破碎了。即使最小的碎片,依然有着事物的映像。

  结束

  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创造都似乎是一种结束,而不是开端。是离去而非来临。最耀眼的作品都昭示了一种衰落着的辉煌而非一个黎明的世界。

  这是一种奇怪的结束。没有人能够写出结束一切诗歌的诗歌,没有人能写出结束文学的文学,结束哲学的哲学,或创造出结束宗教的宗教,结束一种制度的制度。然而它的各种后继活动依然是一种结束。人们已经写下了难以计数的以“终结”为主题的著述。由于没有希望的维度,“结束观”意味着我们的现在一开始就属于过去的范畴。但似乎所有的“结束”宣告都想把影响投向未来的地平线。

  给痛苦一个名字

  如果我们没有自己的思想,那就是我们没有在意识与语言活动中兑换自己的痛苦。如果我们是如此平庸,那就是我们痛苦得不够,或者在与英语概念的兑换中贬值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是,那就是我们白白地耗散了我们的痛苦。因为你的痛苦其实就是一种隐名埋姓的屈辱。多少年了呢,人们的痛苦与屈辱,就像是一种失去了名字的东西。在记忆与遗忘之间,在勇气与怯懦之间渐渐地耗散。

  让你心中积压的负值获得一个名字吧。给它一个雷鸣电闪的名字吧。

  言与道

  一个人得把话说尽,才能见道。一个人成为智者的时刻就是,突然觉得语言已经用尽,沉默到来。或许这意味着,等到他再开口说话,语言的意义与逻辑已经变了。只有包含着沉默的语言才接近语言的道。

  道:那是一条我们的语言难以追随的路———意识的光在那里渐渐失落,感觉的幽暗视力疑似在那里出现。

  稀缺与过剩

  一大本诗集是一种诡异的现象。一本诗集,尤其是集体的,合集的,看起来如此奢侈。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一本诗人的合集更奢侈。奢侈到挥霍、浪费、过剩、贫瘠。翻开一本又一本这样的诗集、合集、诗刊,过剩掩饰了稀缺。诗在整个世界上是奇缺的,然而诗集在这个世界上又如此过剩,就像真理的奇缺与印刷物过剩之间的反讽一样。大部分著作是“疑似哲学”,大部分诗集是“疑似诗歌”。这么多的诗集和书籍使我感到难堪———而况我还要写那些“疑似”什么的文字———直到偶尔从一部合集中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把一大本诗集从物品式的堆放中拯救出来,把自己从一个几乎陷入沮丧的下午投入一种灵感。

  疑似经典

  经典化就是一部书的现在时的结束,属于失去现在时的事物。但一切经典都渴望抵达更远的未来。处在“终结观”或“结束论”之中的写作不会再有经典,因为已经没有未来,所有的事物都是短命的,都只有一个片刻的闪耀。

  生活的球体

  从日月山下来,车缓缓移向草原,四野的山移动、围拢,低低的天和云层安然地覆盖下来,一个完美的笼罩,此时此地,我在……之内。这是拥有世界的时刻。分散在世界其他地方的疑问都消失了。

  宇宙是一个完善的球体。我幸运地闯进了巴门尼德的“球体”,而位居一个缓缓移动的永恒中心。我相信,圆、球体,蓝色的圆润的曲线,是宇宙之完美属性的证明。在八月的青海,日月山之西的草场上,一个“圆而神”的世界瞬间。回忆起这个时刻,是生活的一个遥远的赠礼。

  并置

  老城墙上的新月,乐曲的回声,风吹过针叶林的爽爽声,记忆中的脸,思想中的安静———并置的事态中渐渐会显露出一首诗的形态。在无理由的、仅仅由于同时存在的缘故而并存的事物似乎天衣无缝,但也有一条缝隙通向诗歌。意义似乎是无缘由的同时存在的事物之中的一丝游魂。

  隐喻与概念

  在叙述话语中,一旦隐喻出现,就开始安静地蚕食那些事实。事实消失了?只是进入了隐喻相互缠绕的丝线。

  思想中对概念的使用其最好的目标是为了使概念成为一个临时工,一个临时工作的场地,而不是以真理的化身出现在纯粹的真理范畴。思想中隐喻的出现会协助这一任务,隐喻蚕食掉概念、以隐喻回收概念、或吞掉概念以防伪劣的思想成为真理的僭主。在人类社会,经常发生的是反诗学的情境:不仅没有得意忘言,而且言以概念的身份占据了意义的位置并彻底放逐了意义。概念被偶像化的时候,意义成了一个被谋杀的冤魂。这是一种微观政治学的诗学观察。不错,这本身就是一个隐喻,以发现和解释某些被忽略的连结。语义学和语用学的规则,尤其是诗学的语义学规则无疑能够揭示政治场域的语用学秘密。但过于精确的感知就像一个神话。

  景色与意义

  “风景”、“景色”、“风光”,甚至是“自然”,看来人们仍然没有发明一个恰当的词命名他们置身其中的空间和眼前的景物。除非像祖先那样把它们称之为神灵,难以明白为什么景色总是携带着人并不知道的意义渗入观看者的身心,也不知道意义的深入途径,意义以风景的方式发生了,和身心内的某物混合着。似乎是身心中的某些空白之处被景色恰当地占据了,也似乎是身心的某种善感之物飘溢发散,融入了景色之中,成为它忧郁的灵魂。如同爱的瞬间所发生的。我们在理念中,在日常事务中所否定的意义,那些即使在宗教话语中也难以令人信服的意义,似乎早已消失的意义总是在事物临近身心的时刻被感知。而在代价最昂贵的人工美景中,却没有这种意义对身心的渗入。最深重的不幸也许是,在人类尚未在科学技术或经济行为中找到幸福与意义时,最具有救赎意味的事物已经被毁弃了。

  疾病的隐喻

  哲学的语言总是喜欢像柏拉图那样驱逐意象、隐喻,一旦观念的话语糅合了形象、隐喻,意识活动就自动向无意识的边界移动。一边睡,一边醒。就像夏天的阵雨,路的这边下,另一边晴。这是诗寻求的话语———我总是滑入隐喻,为了在写作中入睡,为了睡着了还有梦。

  “疾病的隐喻”。什么中间没有它自身的隐喻呢?就像任何一种身体的疾病中都有一点未满足的宗教感或失败的神学。次而言之,至少是诗和玄学的失败。再等而次之才是仕途或商业的失败。如果一个社会整体早已是宗教的失败、诗学的和道德的失败,那么失败感就笼罩了这个社会。

  绝对理性是普遍的失眠。

  在迷宫的中心

  五十二岁,我依然在迷宫的中心,没有方向,一些犹疑,一点软弱,迟疑地跟随“心跳的方向”。

  苍白的恶———过失

  一个人出门就会成为潜在的受害人,一个人驾车上街就可能成为过失杀人犯。一个人所掌握的机器使用不当,或稍有不慎,就会成为他人的灾难,这已经是一个平庸之极的谋杀故事,理当惩罚较小也理当不受道德或阶级政治谴责,最“苍白的恶”。因为机器不易支配,或机器会有故障,环境会有突变,更多的是驾驶者的疲劳、饮酒或随一时兴起体验超速的快感。而那些驾驶着国家机器的人们呢?至少应该像对驾车上街一样,有公共交通规则,有监控系统,有车检,如果机器过于陈旧过了年头就应废弃更新。毕竟,人的生命一旦被这些平庸的恶、苍白的恶所过失谋杀,就不能更新了。

  混合的比喻

  意识形态总是散发着腐尸的气息,混合着防腐剂腻歪的甜味。它是活人之间使用最频繁的思想的假肢,以至于废掉了他们自己的行动能力。

  异域的观念

  一个遥远的地方是一个幻觉,一种纯粹想象的地理学概念。儿童时代我在西部生活过,可当我回到内地的时候依然在神话一极想象遥远的地方; 依然把其他遥远之地想象成闪烁着形而上学之光的非现实的地方。即使我置身其中,喀什对我依然是一种超现实的现实。存在着一条通向非现实的想象域的链接方式:沙漠、雪山溪水、葡萄园、无花果树、白杨———艾提尕尔清真寺、周边的街巷,高台民居、中古诗人玉素甫、狮子汗的麻扎以及霍克家族的麻扎———智者一般维族老人、香妃姐妹一般仪容高贵的女人、天使似的孩子———他们的语言,安拉、伊玛目和其他信仰,苏菲、阿吉,他们的礼拜,他们的心思、冥想与祈祷……通向我永远不再具有认知能力的、半已消失的历史深处———在异域,成为一个无知的人,注意观念到当下生成,把握因事物的陌生性而出现的“观———念”,是如此必要的一课。

  没有纳税

  我总是惦记着窗外的小树林和庄稼,以及聚集在那里的鸟类、风和天空,稍远处荷塘水面的闪光。有月光的时候,夜里醒来也想看一眼,尤其清晨与傍晚。似乎它是我的固定资产,我每天则记得从那里提取思想的利润,而农民和政府都忘了找我纳税。这使我窃想,虽然这个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瞬间的幸福感常常是不纳税的:而且显然是享用了别人的资源。

  飞船

  造什么样的飞船才能满足人类的梦想呢?地球本身就是宇宙中的一只飞船。我们不拥有任何技术,却飞行在宇宙中,甚至连一点宇宙意识也没有。

  历史

  即使基于理念和理性的构想,即使同样基于人性的需求,人性和自由之间依然、永远存在着太多的缝隙,极权主义知道如何利用和扩展这种缝隙; 人性和奴役之间有着太多的亲和性,而独裁者懂得怎样精心使用这种力量。

  极权主义与集体退化

  医院是一个人迅速退化的场所。一个人不相信自己,只能信赖或听命于也许就是个二半吊子的“专家”。当然这个专家越是具有权威性就越好。我们不反感权威。一个人登上飞机也即可产生退化:他在空中像幼儿一样无助。抓住扶手或系上安全带也是无助的,他知道这些设施几乎只是一种良性的暗示。剧烈颠簸的时候,想象的恐惧容易使人迷信于征兆与暗示。疾病、死亡的危险、婴儿般的无助感,加在一起等于人的极权主义处境。这样的制度制造了集体退化。极权主义消除或极大削弱了社会及其能够对脆弱的个人构成救助的那些制度设置,极权主义得以维持的秘密也在于将人永久地置于危险与无助的境地,使得人反而只得去求助于它。

  对恶的依赖

  腐败如果不能被消除,就会变成社会过程的一部分,甚至俨然是社会发展的动力和个人生活的驱动力。暴力与邪恶如果不能被消除,就会被社会吸纳,就像潜规则一样,取合法的规则而代之。丑恶不能被公开谴责,就会被一种生活趣味所欣赏,嘲弄与嘲笑不是为了摧毁而成为接纳它的一种方式。我们的“文化”已经使太多的丑陋、恶俗成为喜剧性的心理习俗,我们生活其间的社会吸纳了太多的腐败、邪恶与暴力,变成了维持自身运转的机能。如果一个人没有在自身吸纳这些要素,这个人就难以适应他的环境,就像土壤已经吸纳了过多的毒素成为土地上一切生物得以生长的条件。现在人们担心的是,一旦腐败、丑恶与暴力真的被铲除,这个社会的运转就会成问题,至少,人们说,原先靠腐败、丑恶与暴力所维系的高效率或高增长(至少是某个利益集团的高额利润)就会消失。

  献媚

  这个社会竟有着如此之多的对权力的献媚方式。人们的想象力几乎都用于献媚的技术了。这项女性的身体活被男性以隐喻的方式运用得更加娴熟,因为他们本无媚可献,却因为“争宠”而将一切东西都恶心地媚化了。这个恶俗如此古老,以至于男性在献给君主的话语中以“香草”、“美人”自喻,自觉的女性化技术是向权力献媚的最普遍的形式。阉割是古代最彻底的形态。思想的去势是其现代方式,它表现为一切方面的迎合,揣度其心思,说出令其心荡神怡的话,以促进权力体验的极大快感,促使权势变成权势者厚颜无耻的淫荡体验的荷尔蒙。

  积累的破灭

  这个世界所说的积累只是对更高的挥霍能力的积累,是挥霍欲望的增加。一代人挥霍了过去许多代人所需要的资源,人们将之称为进步。物质的积累根本就不存在,所有的物质生产都被消费的阴谋篡改了寿命,所有的使用手册都标记了售后服务期,那其实就是物质的短命年龄。更要命的是,尽快地淘汰、更新换代是成功者的贴身标志。财富的积累?物质的代际更迭比一代人老得更快。

  另一面的沉默

  多少伪装成新闻的宣传,体育快讯、赛事直播、脱口秀、广告片……虚掩起现实的门,在电子媒介之外,某些现实被屏蔽了。真实因为过久的沉默而腐朽了。而那些企图翻动它的人也遭到人们的厌弃。

  艺术符号

  奈莫洛夫说:“艺术在它们的流行通俗一面之外,始终与神秘有着深刻的关联,这是只有内行才懂的,这秘密本身就是神圣的。”诗人给出有作家的例证:音乐不仅仅由那个悦耳的起伏的声音模式组成,而且也由还未编码的、即为被认识与解密的心理的象形文字组成。普鲁斯特的话:“正如某些生物是自然所抛弃的生命形式的最后幸存的证明一样,我问自己,如果没有语言的发明,没有词语,没有对思想的分析———音乐是不是可能存在的精神之间交流手段的唯一例证。它就像一个在虚无中终结的可能。”在象形文字、即没有解码的密码的意义上,书写与绘画、音乐能够相遇。奈莫洛夫所说的绘画演变的三个向度在诗歌与音乐中也相似:首先是更为精确地再现(蜡像的魔术与艺术再现不同); 第二个向度是“装饰、韵律、形式、形状”的方向,一种抽象性。第三种是“语言的方向、字母和符号”,终极是书写的魔术。艺术符号如同书写的语言一样,“大地的形式和本质上升起来,并获得了一种心理和精神的品质”,它是对世界自身的一种抽象,却保持着与语境深入关联着的细节。

  如果我能够清晰地理解与表述一些事情,思想就更渴望置身于难以言表的“语境”之中,从而促使自己的表述去说一种新的语言。就这样,思想依据其自身既难以摆脱的责任又嗜好诡秘的双重性像重锤一样摆动。

  写作法则

  一座山的垂直向度布置了地球不同纬度的景观,一座山自低向高生长着不同的植物群落与其他物种,以及因温差而形成的多种景象,一座山的确集中了四季。写作是一座山而不是平原的延伸,垂直囊括了纬度上的差异,并且提高了密度与多样性的并存机会。

  可见性的恩惠

  一棵树总是比一栋大楼有更多的细节与变化,它接纳风、鸟、云影、光线、雨雪,季节与晨昏的方式比一栋大楼远为丰富。没有世界的细微变化感官就会沉睡,是不会做梦的沉睡,纯粹的失去知觉。人们越来越生活在感觉的贫乏之中。以至于置身于本应激动感官的环境,人的感觉依然在沉睡。

  可见性越少,感官越是接近沉睡,可见之物越是醒目,感官越是活跃,但它也越接近有梦的睡眠。一个完全醒着的人给人的感觉是缺少了智慧与情感的某些核心的部分。迟钝的人是完全沉睡着的。人一边醒着,一边沉睡。意识缓缓地延伸至无意识。睡醒两栖的生物,如同生死同体。

  清晨

  早晨五点钟太阳升起时大地笼罩着一种气息,带着夜气的红色太阳可以定睛凝视,它的上升如此安静如此圆满,苍天回应着一个更深的球体,太阳光给树林土地镀上了一层厚实的铜色。一会儿它们就失去了这份质量,而气息也将消散。

  一天之中的每个不同的时辰拥有相异的气质。时间不是均质、均值的。黄昏、黎明,正午、午夜,与意识有不同的对应。意识显示出不同的波动,情绪曲线也不一致。对时钟刻度的观望使人忽略了时间的微妙寓意。

  物质与符号

  差别存在于对符号的非物质性的认识,物质的符号性的意识。能够在物质形式中辨认出符号是智慧的特性。

  既非必要亦非可能预测未来。不需占卜。不能奴役未来。应该听任其处在不可预知的自由状态。提前知道未来就是取消了现在的自由,取消了可能性。一切符号都只能重新理解过去,监测现在。生活从来不是自动实现其预言的过程。应该从占卜者手中夺回自由。

  社会之死

  一直不偿还过去的道德债务,一个社会彻底透支了自身的未来,它活在没有未来的地方,比一个高龄的老年痴呆症还要糟糕,活过了该活的时间,事实也可以说,它已经死去。

  最难以理解的是假装继续忠实于原教旨主义的政客们,他们竟然甘愿扮演死人,重复死人的言语,而甘愿放弃他们自己的想法。他们的冷漠恰好与死人相似。一旦有人显露出个人的激情就显示了一种令人温暖的例外。

  无论耿耿于怀于历史记忆的道德理性还是扮演“崇高”死人的政客,都将激情或“冰冷”的心智专注于过去,致使现在的未来一片荒芜。

  可逆性

  思想得以更新自身的机制始终与比喻保持着一种可逆性的联系。那些相信自身是完备的真理而不需要隐喻的思想将因为脱离非概念化的语境而僵化为一种虚假观念。隐喻为一种思想感受保持着一个有效的时刻。

  比喻

  一种特殊的知识领域不仅意味着一种专门知识,也是对世界的一种认知方法,生物学家掌握的是一种对世界的生物学认识,即一种生物学的比喻话语。同样有地质学的,遗传学的等等。诗歌也同样,是一种专门致力于以比喻表达其认知的方法。

  不解

  很多东西一制造出来就是废物,可是仍然有人购买。政府和企业的债务已成为这个时代最大宗的热销商品。很多书就是纯粹的蠢话,也有人当作文学或学术购买。愚蠢会找到愚蠢,弱智会崇拜弱智,这是它将继续愚蠢与弱智下去的理由。

  一个不再被人喜欢的明星不甘寂寞,一定要以讨人嫌的事件让人们再次知道他。那些曾经是明星的人总是没有想象力地重复这自我作践的最后一幕。他们害怕被遗忘,一定要以自身的丑闻与愚蠢抓住那些低贱而健忘的注意力。眼球经济与明星制度以此种方式回收并同时出卖了不朽性的渴望。

  幸存,或剩余的生活

  幸存的人会改变生活,而不是继续重复过去。幸存者不是死亡与自己无关,而且侥幸逃脱。剩余的日子开始了,在灾难之后,在友人死去之后。他人的死为幸存者提供了教诲,许诺了自由。剩余的感觉就是缓刑的感觉,执行被延期,你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做一些自己的事了。剩余的生活是从轻松的、无债务状态开始的。似乎一切已用(他人的)死亡了断。剩余的日子,有一个期限,多出的日子,获得了馈赠的意识,是一个开端。剩余意味着新的活法,新的日子,新的写作。

  他们会说这些、会记得这些吗?你们是幸存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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