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南笔记·之二
下山坝大屋在瑞金的武阳石水乡。
武阳位于瑞金西南部,经绵江中游,相距约18公里。这里气候宜人,无霜期约占全年的三分之二。矿产也很丰富,竹木积蓄量大,而且耕地平坦便于灌 溉。当年在苏区时期,这一带曾是全中央苏区的模范区,闹红闹得很是红火。下山坝大屋本身并没有太大名气,却出了一个很有名气的女人。当然,她生前还没有太 大名气,出名是后来的事。
我第一次知道下山坝大屋,就是因为这个女人。
我到瑞金的当天下午,来到中革军委旧址的小广场。这里的鲜花静静地绽放着,松柏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我看到在小广场的南侧有一尊女人的雕像。她看 上去很年轻,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抬头朝很远的北方望着,眼神里似乎凝着期盼。我走过去,仔细看了看她手里的东西,问当地文联的廖主席,她拿的是不是一双 鞋。廖主席点点头说是,那是一双鞋,一双草鞋。但是……廖主席稍稍沉了一下说,这可不是一双普通的草鞋啊。
接着,廖主席告诉我,她叫陈发姑,当年就是下山坝大屋的人。
陈发姑这个名字我是知道的。我刚到赣南时,就不止一次听到关于她的事。这个女人不仅身世坎坷,命运多舛,而且有着一段很凄美的爱情故事。
陈发姑出生在下山坝大屋的一个贫苦家庭。不到一岁时,母亲就去世了。一年后,父亲似乎预感到什么,于是把她送到上山坝大屋一个朱姓人家做童养 媳。然后不到半月,自己也去世了。这个朱姓人家的独子叫朱吉薰。发姑和吉薰成年后,自然就结为夫妻。接下来的几年,生活虽清苦,但夫妻恩爱,男耕女织。这 应该是发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1934年10月,反第五次大“围剿”失败,驻扎在苏区的红军被迫战略转移。这就是著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当时瑞金的年轻人为了响应“打造一百 万铁的红军”的号召,有5万人参加红军,其中3.5万人参加了后来的长征。发姑的丈夫朱吉薰也报名参加了红军。在准备跟随部队北上之前,发姑用平时攒下的 几个钱,到集市上扯了几尺布,为丈夫缝了一身衣服,做了一双布鞋。丈夫走前的那个晚上,她紧紧抱着丈夫,贴着脸不住地流泪。她知道,丈夫这一走就不知去了 哪里。北方是一个遥远得难以想象的地方,况且还要打仗。丈夫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抚着她的脸颊喃喃地说,别难过,等着我吧,我一定会回来的。发姑也哽咽着 对丈夫说,你放心走吧,妈有我照顾,我等你回来,一直……等到你回来……
但是,发姑当时并不知道,她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从此,发姑就经常一个人轻轻地哼唱:“哇哩(说了)等你就等你,唔(不)怕铁树开花水倒流,水打石子翻转身,唔(不)知我郎几时归……”这是她送丈夫走的那个晚上唱的一首歌。她相信,如果自己不停地这样唱,就可以把远方的丈夫召唤回来……
据后来的不完全统计,在长征途中牺牲的瑞金籍烈士,有名有姓的就有1.7万人。几十年过去了,当年和朱吉薰一起北上的瑞金籍幸存者陆续回来了。 发姑每见到一个人都会急切地上去问,有唔我家吉薰的消息啊?但她得到的回答永远是摇头。可是,发姑坚信,她的吉薰没有死,一定没有死,他应该是去执行什么 特殊的任务了。
发姑想,总有一天,她的吉薰一定会回来找她的。
随着岁月流逝,发姑一天天老了。她把青丝盼成了白发,一双原本明亮的眼睛由于每天望着期盼的北方,也盼瞎了。政府安排孤身一人的发姑住进叶坪光 荣敬老院。直到这时,每当“上面来人了”,发姑仍会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摸索着过来,满怀期望地问,有我家吉薰的消息吗?她的声音,让人不忍心去听,她那双混 浊的眼睛,也让人不忍心去看。
发姑后来在叶坪光荣院的情况,是廖主席和叶坪乡文化站的杨站长给我讲的。一天上午,廖主席和杨站长陪我来到叶坪光荣院。这时发姑已不在世。光荣 院的院长告诉我,发姑在世时,在光荣院里的威望很高,几乎这里所有的老人都很钦佩她。无论她说谁,也都很服气。每当老人之间有什么小的矛盾或磨擦,也都会 找发姑来评理。院长带我来到发姑生前住过的房间。这个房间并不大,很简朴,也非常整洁,看得出老人生前的生活很有条理,也很爱干净。杨站长告诉我,那是 2008年9月的一个上午,他陪着几位记者来到叶坪光荣院。这几位记者是慕名来采访发姑的。杨站长说,在这个上午,发姑的精神很好,还特意打扮了一下。也 许,发姑心里在想,记者采访时为她拍的照片,将来登在报纸上,她的吉薰会在什么地方看到。如果这样说,她就应该是为她的吉薰打扮的。
采访了一段时间,后来大家担心老人累了,就让她先回房间休息一下。于是,老人回去躺到自己的床上。过了一会儿,杨站长再来看时,老人已经安详地溘然长逝了。
老人享年115岁。
杨站长告诉我,他在为发姑整理遗物时,发现老人的床下竟然堆满了草鞋。这些草鞋都编织得很精细。杨站长数了数,一共是75双。自从丈夫走后,发姑每年都编织一双草鞋。75双草鞋,这说明,发姑等她的吉薰,整整等了7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