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1993年,我随中国作协采风团行走河西走廊。领队的是中国作协前党组书记张光年,相对于这个名字,他的笔名在中国妇孺皆知:光未然!他与冼星海共同创作的《黄河大合唱》 ,成为中国现代文艺史上最杰出的作品之一。
“……
我们向着黄河,唱出我们的赞歌。……”
站在黄河岸上,老诗人沉入深深的回忆。回忆抗日战争那些烽火连天的峥嵘岁月,回忆冼星海怎样来到他的病榻,带走他托付的诗作《黄河颂》 ,怎样在半个月的时间里完成了惊天动地的音乐巨作。我们的内心跟他一样随着浩浩荡荡的黄河一起奔腾澎湃。我在沉默中想象冼星海,想象那位与诗人一起高高地挥舞手臂,描绘中华民族母亲河的磅礴、雄浑、悲伤、坚强、愤怒、咆哮、抗争以及不可战胜。一个强烈的愿望油然发生:有机会一定要寻访这位让整个民族激动的音乐家的踪迹。
这个机会在抗战胜利七十周年的春天悄然而至。在原属广州番禺现为南沙区的榄核镇,我寻访到了冼星海生活过的故土。站在榄核河堤岸上,我像二十二年前站在黄河边一样,深深地缅怀民族的音乐之神,静静地聆听滔滔的榄核河思念远逝的伟大儿子的倾诉。
榄核镇。充足的阳光,丰沛的雨水,滋润着一方得天独厚的沃土。唯一的小丘下的三角洲平原,到处是蔗林和鱼塘。无数水流,自上游至下游呈树枝状优雅地分布。沙湾水道和潭洲水道,在这里注入榄核河,迤逦进入浅海水道,不倦地游向远方,去叩问海洋,追寻知音。
来时,南国花事正盛。南亚热带的季风,拂动无边的水杉和棕榈。木棉艳丽欲滴,玉兰丰腴轻颤,雄性的剑麻在热烈地呐喊,火焰一样的三角梅,开满了篱墙。
湴湄村。“湴”者泥淖,“湄”者水岸。村庄和林地都在河边,远处河上的桅杆,飘忽地摇曳。河湾的芦苇丛,是温情的问候。那么深的蕉林,那么清亮的溪流,那么清亮的溪流蜿蜒环绕那么深的蕉林。村庄在密密的叶丛里柔若无骨。这里没有城市沦落的喧嚣和大红大紫。扎水寮不见了,泥墙茅屋尚有遗存,蕉林中的河涌、祠堂边的墟市还在。人们耕种,读书,看云,老人们照常坐在老树下啜饮新茶,啜饮从前。孩子们在春光下的相思林奔跑,那么清洁的歌声,穿过行云流水,没有尽头。街巷中泛黄的瓦片,成为后人翻阅的古老韵律。深巷中的小花衫,袅袅婷婷。溪流边的客家媳妇,嫣然一笑。有粤曲咿咿,有暗香浮动。南国水乡风韵犹存。时间如微暗的火,凝固于琥珀。
穿过幽深静谧的林园,榄核河宽阔的堤岸,神秘的想象力停泊。远处的天际线,被时间的海水淹没。
远离了车水马龙滚滚红尘,渐渐融进陌生的场景。沉醉于一种辽远的感觉,有什么可以挽留那些黄金般的记忆?
怀念是榄核镇一个永恒的主题。怀念一对深沉明亮的眼睛。怀念一具昂然挺拔的身躯。怀念一双令千军万马像波澜一样呼啸的手臂。
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疍民船缓缓飘来。浪尖上的褐色蓬帆,像沉默的落叶,让大海像一块土地。船体粗糙而破碎,在没有尘埃的漂流中失去光泽。命运在暗处布下诱惑,水波荡漾,无人理会悲伤。疍民用婉转的歌,用求生的真挚,在传说里加上美满的结局。隔着雾湿的芦苇,看着岸上的灯光逐渐熄灭,歌声终于停歇,在黑暗的河流上你被遗落。
满涨的潮汐,藏着渴望。天空星群集聚,俯视着卑微的碎片。是什么在胸中激荡?是谁从角落远远仰望,向星空轻轻呼唤。海鸥在海浪上,海浪在沙滩上,朝阳来临前的黑暗中间,不断的潮起潮落,不停地呼唤沉默。一盏灯在孤独中挣扎,亮着,与黑暗对立。古老的歌谣行走在苍茫的夜色,桨声成了经典。
心在荒凉的水上游弋,远方是永远的梦幻。飞鸟划过天空,剪开无边的宁静。身前身后的路,来自前世,通往来生,路途上铺满命运的隐语。雁鸣着久违的乡音,却不知今夜栖身何处。漂泊已不再是一种境遇,更像乐章的一段插曲,被生命反复练习。没有田地,没有归宿,岸上的树叶在翻飞的风中纷纷坠落,舱板的一缕青烟兀自吐出花朵。看惯了世间的冷漠,漂泊的心一片茫然。海是动荡的家园,船上的一帆月光,隐约着无尽的忧伤。祖父绵长的箫声,疍民低沉的吟唱,是成长的支柱。
没有被苦难降临过的土地,孕育不出生命;没有被苦难养育过的树木,长不成参天大树;没有被苦难浸润过的人生,不能成就辉煌的人生。青春在苦难中懂得坚强。
世界如混沌的梦境。什么地方,有细微的光,闪烁,那是寡居的母亲,立在风中,长发被晚风掀动。当夜空隐藏的星星闪耀,她纯净的眼神报以平静的笑容。她倒下不再站起的那天,已经度过了多少岁月?她是否曾经哼唱甜美的曲子,接受爱情,接受命运的馈赠?她用她贫瘠干涸的乳房,给这世界一个鲜活的生命。她用祈祷推动流水,把一个名字从海洋送上浩瀚的天宇。她终于睡着了,像掉在地上的一粒干瘪的种子。世界对她已不再发生意义,而我们却得到无与伦比的意义:她给世界之海留下了永恒燃烧的星辰。
榄核河是雨和浓绿编织成的河流。我们推开任何一个院子的柴门,都会看见你坐在屋檐下的台阶前。想象着你的期待,想象着你的心愿,想象着你的梦想。那时你是否已经知道,有一天你将超越世人够不着的云朵,抑或更远的星河?
后来你走了很远。你去到南洋,那里有赤道滚烫的阳光和冰冷彻骨的目光……你去到巴黎,拉着提琴在街头和咖啡店乞讨。塞纳河流淌的毕竟是人类艺术之都,让一个异国乞丐的才华梧桐树一样茁壮茂盛……你去到北方,那里有牛,马,窑洞,腰鼓和信天游。号角呜咽,狼烟四起,流血的民族高举起刀枪……你去到草原,那里有挤奶的女子和骑马的男人,广袤的湖装满天鹅的叫声和传说……
你走向世界。
你的世界越来越广大,天空和地面,黑夜和白天,巨大的战栗占有了时空,金黄的星星照亮了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漂泊如同云朵,探寻到天空的边际。深蓝的夜幕,有谁知道那一颗飘渺的寒星,在为谁闪亮?如果大地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光明,谁还会在夜里凝望,寻找星星点点的希望?有一天你死了,虚弱的喜鹊,从凋零的池塘飞上嘶哑的冬天。大雪落下,世界一片寂静。西伯利亚的风,舔舐着白桦树的阴影。流星,流过季节的血脉,在黑暗的天空划下美丽的伤痕。
倔犟的菊花,坚韧地活到冬天。无论走到多远,你都从来没有无视过故土的辽阔。
“什么都做过的一个人,有两种可能:一是被生活所压倒,虽有抱负只成为一场梦,又一是战胜了生活,那他的抱负不但能实现,而且必将放出万丈光芒”(茅盾) 。你的生命发出轰天的巨响,但你最早的脚步,稚嫩的细碎的微弱的脚步,留在了这里;那些吧嗒吧嗒的声音,暖暖的肉感的幼小的扑打沙地的声音,留在了这里。
你的铜像立在湴湄村口,指挥着一望无际的乐队,头发像旗帜一样飘扬。你的音乐就像榄核河,永远醒着,百折不回,汹涌直达大海,是一个民族一往无前的象征。
高山之巅站着孤松,身后苍鹰盘旋。晚霞满天,瀑布般的音符漫过峭壁,激流在山谷奔放,抻长了宇宙。大风从你身上吹过,一直通向史家的卷帙。星空下多少人传诵着你的昔日,你的昨夜。一切的路都在你前面展开。无数的鼓点扑过寂静,密密传来,变成激越的心跳。一场场大雨,渗入清新的大地,南国的绿如此坚硬,永不融化。
多少人一旦沉默就变成虚无。而你再安静,也始终能被所有人听见。
“一个生龙活虎般的具有伟大气魄,抱有崇高理想的冼星海,永远坐在我对面,直到我眼不能见,耳不能听,只要我神智还没昏迷,他永远活着” (茅盾) 。
榄核河亲吻落日,细浪抚摸傍晚。似乎看见你坐在船头全神贯注,像天际静静的星星,深深地凝视着历尽沧桑的田园。你以另一种形象显现于故土,显现于你也许并不熟谙的这些温顺善良的生灵面前。让他们可以拥有靠近的幸福,能得到你目光流转的爱怜,从肌肤到心灵。感受你比庄严还庄严的美,比自由还自由的灵性。
而你,伟大的音乐的精灵,将永远享受榄核河深情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