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顺,这个名字一起出来就老了。老归老,却不是暮气。世面见过,沧桑阅过,繁华看过,然后淡定、安稳、从容。泰顺是个安静地方,不是“晚年惟好静”的静,而是天高皇帝远,爱谁谁,岁月静好的那种静。
泰顺,明朝景泰年间设县制,五百多年的历史,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县内群山环绕。山里面有没有神仙?不晓得;倒是有泉,水是灵透物,泉就是水中仙了。泰顺的泉不是一般的泉,是氡泉,据说含有40多种微量元素,对种种病有奇效,很神。氡泉俗称火热溪,四时热如汤,冬日尤烈。这种温泉倘若就在山林间,再有几个杨贵妃,冰肌玉骨,奶糖似的浸融在雾沼沼的水池子里,真也是神仙思凡,情趣盎然了,但这种图景既使不涉风化,也是过于风月了,还是留在影视剧里惊鸿一现、旅游广告里招蜂引蝶比较妥当。度假村泡温泉,是将温泉分散至酒店的每个房间,水龙头一扭,哗啦哗啦流之不竭,热络倒也是热络的,但“汤”味难免寡淡,内涵也不宜深究了。
泡温泉的酒店,以楼房为单位分做N个区,楼房之间随着山势,以回廊接引。山坡上枝叶披拂,群草时深时浅,回廊如黑蟒,盘踞半山,起承转合,笼络着画蛇添足般的十几栋楼。或许是八九栋,没有细数。在房间里,听得见林间鸟声啁啾,风声缜密、树叶喧哗,关关节节都松散开来,倒真是休闲。
回廊仿廊桥而建,泰顺以廊桥著名,在泰顺,未见小姐,先见梅香,梅香已经如此风姿,小姐的绝色让想象力奇痒。第二天巴巴地跑去瞻仰,再次发现了想象跟现实的差距,廊桥,并非一座接一座,首尾相接,连续成廊,绵延成风景,演绎成传奇。廊桥更像个阁楼,木瓦皆黑,第一眼看觉得老旧、粗笨,待轻浮的情绪过去,定睛再看,檐角飞扬,一翘生百态,年深日久,阳光和风雨交蚀,廊桥的老和旧,被岁月打磨出了包浆和莹泽,生了底气,添了沉着,端庄稳重,一派大家闺秀遗世独立的风姿,廊桥外表高冷,腹脏里面却是百姓厅堂、日常情怀,路人歇脚乘凉,乡亲家长里短,小贩兜售时鲜果蔬,奇异果毛葺葺,茶叶蛋光溜溜,廊桥边常有几棵老树,香樟或乌桕,枝枝相覆盖,叶叶相扶将。离开时,隔着很长的一段距离回望,群山溪流,绿肥白瘦,其上一截纤腰,寂寞,孤绝,又随遇而安。
这样的廊桥在泰顺有一百多座,永庆桥雍容,南阳桥秀气,霞光桥道貌岸然,仙居桥飘逸出尘,仙居桥上加盖飞檐画角,就是北涧桥;红军桥上添一个游龙般的回廊,就成了文兴桥,薜宅桥平民百姓,刘宅桥高门深户,此桥彼桥,大乔小乔,美人千面,个个清绝。
泰顺的老,不只廊桥。遗址旧迹,随处可见。
仕水矴步,修建于清嘉庆年间,至今正好200年历史。石头凿得方方正正的,嵌在河水中间,交错的一根拉链似的,高低错落,锁不成严丝合缝,也没想严丝合缝。石头们交错成链齿,变成了两座桥,蜻蜓点水似地过河,同方向的人携手而行,反方向的人狭路相逢,水浅时走低,涨潮时就高。某年某月某一天,山里的俏妹子在石桥上,“路逢白面郎,醉簪花满头。”可不就心如鹿撞?一时间满溪浪花都化云朵,可故事刚发生就老了,类似的戏码儿不知道演过多少出儿了。
泰顺一副闲笃样子,旧桥老路,现世安稳。喝茶喝三杯香,叶似初花,汤如碧水;饮酒饮红曲酒,酒香沸腾、绵延不绝;吃菜当是白须笋,清脆入口,唇齿含香。泰顺还有亦食亦药的灌木,名木大青,嫩叶可做茶饮,消毒祛火,唤做“小青”。华栋最爱小青,谈起小青时,仿佛那不是可入饮的树叶,而是前世他的植物情人。他们的名字勉强可凑成上下联,横批不妨就:泰顺。
在说了这么多之后,泰顺被形容成了这样一个地方:慢、静、旧、闲。这当然不是真的。泰顺环山,但海并不远,山那边就是海,泰顺听不见潮声,却能感受到海潮的推送,像打一场耐心持久的太极,一掌接一掌,徐徐而来,闲庭信步似的,力量含糊在闲里面,毫不含糊。海潮带来了倭寇,带来战争,他们把倭寇一次次打走。如今,取代倭寇的是时代的变迁,水泥钢筋芒刺般地以发展的名义扎进来,突兀而暴烈,一排排的楼房,在泰顺摆开了麻将牌,构就了新旧时代的赌局。发展,像团火药末撮在泰顺,咄咄逼人;慢、静、旧、闲,不集中,却漫漶于在在处处,无所措手足,于是,凭命由天。
泰顺有一种竹子,叫雷竹。雷竹生雷笋,雷笋的特别之处,是平时生长极慢,几乎到了可以忽略的程度,但每逢打雷,竹笋便会快速生长,当地人会在打雷之后挖笋,雷笋不大,据说味极鲜美。
为什么鲜美?因为生于颤栗?没见过雷笋,却为它心疼不已。
□金仁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