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来了福来了,哪怕家里揭不开锅,哪怕来人是找茬儿吵架的,主人都得让到炕上,擦桌子,倒腾炕头火盆,一阵烟熏火冒,滚热的茯茶、金黄的锅盔端上桌来,这是青海回族村庄的老规矩。
别有意味的是,青海人把茯茶叫熬茶,细细一想,创作与熬茶同理。
关键是选茶叶,茶叶就是题材,就是内容。我的视角离不开回族,离不开回族的洁净观、生死观。观念本为无形物,化无形为有形成为我创作的攻坚点。小说《胡墼》中的老人为自己准备葬礼上的胡墼,借从选料到加工的细节体现了回族的真实状态。小说《牛奶不是水》的故事确有其事,老汉因牛饲料有假,奶质不好,拼命找人解释奶中没掺水,甚至拉着人亲眼目睹挤奶过程,偏执之中别有意味。
为了调味,茶里还得加些盐、草果、花椒、薄荷之类的东西,这是老人的熬茶之道。
一种茶叶,一种味道,未免单调,难免叙事同质化、单一化,自我复制、固步自封、狭隘、局限、自恋、自大就会紧随其后。我是在河湟谷地长大,河湟谷地是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撕扯纠结之地,是农业区与牧业区纵横交错之地,也是多民族文化碰撞交融之地。善长歌舞的藏族,好客的回族,英俊的撒拉族,忠厚的土族,都有各自灿烂的文化。我努力避免视角的单一化,尝试着在创作这壶茶中加进藏族的酥油、撒拉族的花椒、土族的青稞。小说《马尔撒和扎西才让》里两个民族的小孩在交往中碰撞出人性之光,《婚礼》中的姑娘有卓玛与索非亚两个名字,两种文明。各美其美是创作的根,美美与共则是创作的花,这对拒绝同质化也是一种尝试。
泡茶之水变化无形,茶对水各有选择,创作之水非语言莫属,我在写作语言上力求体现地域性,本地方言及波斯语、阿拉伯语成为重要的资源,只要把握好、平衡好它们与标准语的比例就有利于熬好自己的茶。
火候的把握也是我创作中的着力点,猛火恶言会伤人,小说《留守的日子》从儿童视角写出留守的惨烈,以致有人不断问我,这是真事吗?我反复解释,小说不可当真。但恶并非人生常态,所以就有了在惨烈中闪着人性温暖之光的《仙人掌的刺》《面的故事》,人生困境中不失希望的《天堂一样的生活》。创作就是要给人熬一壶好茶,而不是长白毛有霉味的茶。在老家,熬茶一过半天就不能端上客人的桌,更别说发霉的茶了。
创作最后就是熬,温火慢炖,慢工细活。熬语言,熬主题,熬叙述方式,熬心境,这真正到了自己与自己较量、煎熬的阶段。熬神,熬心,熬夜。靠痛苦虔敬的自我修行,以人生百味为茶,以天地正义为壶,以喜怒哀乐为火,慢慢炖,慢慢熬,香味自出。
还是村里老人说得对,茶是熬出来的,人是苦出来的。
创作这壶茶,更需要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