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阴山山脉脚下的城市张家口生活、工作了数十年。在这座声光满目的城市之北,有一园墓地,墓地里掩埋着60具异国烈士的遗骨。29米高的“苏蒙联军烈士纪念塔”在高原的云端里叙说那场战争,叙说那段世界史,叙说人类反法西斯战争的残酷和胜利的光荣。
永远地叙说。
墓园和塔是城市之北的高原人民在战争结束后修建的,后来又几经重修。70年了,凡是到内蒙古草原去的人,大都要在墓地旁边的公路上停下来,向墓地走去,然后默默地读塔,读塔对面浅蓝色大理石上的名字:上尉华·潘·托尔斯托夫,中尉亚·格·基里洛夫,少尉格·雅·科热甫尼科夫……直到第54名红军战士斯·亚·比古戈夫,然后是鲁为山、察连金、阿尤喜、苏格特尔等6位蒙古英雄。烈士碑正面刻写着全世界人民铭记的那个年份,1945年;背面为碑文,1300字的碑文。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世界上最长的碑文,我从碑文里读出了哀悼,读出了悲愤,读出了永远的缅怀和永远的控诉,同时也读懂了侵略与反侵略的殷红的血。
侵略者如此藐视人性和人民的眼泪。1935年,塞外张家口和广袤的草原沦陷了。日本人来了,如蝗如蚁般开始蝼食草原,蝼食塞外。他们把我们的城市挖空了,他们在城市的山洞里储藏的粮食、白糖就够50万日军吃15年!他们在我们城市之北的坝头上,修筑了200多个钢筋水泥的碉堡,修筑了长达60多华里的钢筋水泥的城壕,修筑了两层楼房高的山洞指挥所……他们修了10年。10年里,他们把抓来修工事的民工或秘密送到东北做细菌试验,或投进我们城市之北最大的草原湖——安固里淖尔,每到春天,人们都能看到民工的尸首在解冻的草原湖上漂浮、腐烂、沉没……
3000名民工的生命与血……
16起大型惨案中被杀害的31124名张家口百姓的生命与血……
1196名抗日烈士的生命与血……
风吹过草原。
普列耶夫上将率领的苏蒙联军右翼部队狂飙般越过草原,装甲师、摩托旅、炮兵团、骑兵营……他们从伏尔加河、顿河赶来,他们在保卫察里津、保卫斯大林格勒战役之后赶来,他们用人类最英勇最悲壮的战斗歼灭了150万德国法西斯,让伏尔加河大草原埋葬了希特勒的疯狂,之后,他们从欧洲战场赶来,为那些正与日本法西斯强盗英勇作战的中华民族而来。
1945年8月8日,苏联对日宣战。8月9日,苏联百万红军和苏联太平洋舰队,在总长4000公里的战线上,从三个方向同时向中国东北的日军发动进攻。同日,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转入全面大反攻。
8月19日,张垣坝头,英雄们把列阵的日寇连同他们钢铁般的碉堡、战壕、指挥部一同炸成碎片,然后摔进高原的峡谷。860余名日军终成炮灰和俘虏,而伊万诺夫、波普列夫、瓦加波夫、米哈伊洛夫、僧格·丹皮勒、达希·丹增旺其格等60名年轻人的血也永远留在了我们的高原上。高原的黄土地在风里、雪里默哀、泣哭……
普列耶夫部队的飞机开始轰炸高原背后的城市,张家口的日军大溃逃,丢弃的物品堆积得有两层楼房高,重伤员、不满周岁的婴儿也被仓皇丢弃在张家口火车站上。
侵略者当一世饮啜战败的耻辱和苦难!
1945年8月23日,八路军冀察主力部队攻进了张家口,张家口解放了,成为中国共产党成立以来夺取的第一个城市、抗日战争中收复的第一个大的城市!
这是我们自己的城市,它的故事是世界反法西斯史中的一个长句。
从此,人们在这座城市里生产食品、建筑房屋、开会或者写书——人们希望自己的城市繁荣富强、和谐安宁。夏天,我们常常会领着远道而来的朋友到草原上去。路过那座塔时,我们总会停下来,走进墓地,去重温或梳理一下我们的思绪,比如战争与和平,自由与奋斗;去想一个民族大面积的重塑和被破坏都会有重大的付出;去想在塔与城市之间,我们该承担些什么。有时,我们还非常动情地想为长眠在这里的年轻人轻轻哼一支《伏尔加河纤夫曲》或者《青年近卫军之歌》,我们小时候都会唱的那些歌。
就这样,苏蒙联军烈士纪念塔如一枚光荣的徽章,别在张家口城市之北高原的胸襟上,金光灿烂。如同草原上的马兰花、洪格儿昭拉、伯日其其格(蒙语意为草原上的各色花)一样,苏蒙联军烈士纪念塔以自己的高度,装点着那座城市和城市之北的草原山岳。
(作者为报告文学家,曾获鲁迅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