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金生看来,每年的金秋,都是故宫最好的季节。蓝天下的太和殿,日落时的角楼,怎么看都看不够。石榴花儿结成了圆溜溜的石榴,一树一树的枣子弯弯地搭在红墙外,还有从朱檐金扉掠过的一阵阵鸽哨……
从1979年进入故宫起,他在这里已经工作了36年。作为故宫曾经的“大内总管”,他在2008年退休后又被故宫返聘,继续进行文物的清理,如今七个年头过去了,手里的活儿还没有完结的迹象。
梁金生的父亲梁匡忠服务故宫的时间更长。从1941年17岁进入故宫到1994年70岁退休,加上返聘的8年,工作时间长达60年。
还有爷爷梁廷炜,1933年2月他和故宫的文物南迁后,就再也没能重回自己居住过的四合院,1949年押送部分故宫南迁文物前往台湾,更是与亲人天海永隔。
梁家与故宫的缘分还不止于此。梁金生的高祖父梁德润与曾祖父梁世恩都是如意馆的画师。故宫博物院就收藏有他们的书画作品。五代人先后供职于故宫,这样的故事注定会被反复书写……
(一)
这是同事帮梁金生拍的一幅照片(见右下图):一幅名为《山水图》的扇面,扇面上远山清廓,密布枯树瘦石,近处有两个人在桥上寒暄,是宫廷画典型的青绿设色,极具装饰性。编号“故8742”,落款用小楷工工整整地写着梁德润恭画几个字。梁金生说自己也没有机会见识高祖父留下的画作,据统计,故宫博物院收藏有高祖父的作品81件,以小幅的山水、花卉居多。关于他们的故事只能临风遥想了。
而爷爷梁廷炜与故宫的故事就曲折多了。
1900年出生的梁廷炜算是如意馆的最后一代画师。1925年成为当时的“清室善后委员会”的一员,对紫禁城的文物进行典查。
当时在故宫工作,一家人的日子本来很安稳。可是“九一八事变”之后烽烟四起,故宫决定将古物南迁,梁廷炜他们光是将这些个从未离开过紫禁城的文物装箱,就用了足足一年的时间。1933年载着国之重宝的火车离开北京时,梁廷炜他们都未带任何家人。一直到1936年底,在南京扩建了朝天宫,成立了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相关文物从上海迁往了南京,全家人才得到准信儿前往南京团聚。
不曾想“七七事变”后,战事很快蔓延到南京,南京分院的文物又分3路运往四川,一大家子又随同古物一路西迁,经武昌、西安、宝鸡、汉中,最后于1939年抵达四川。
13427箱又64包。书画9000余幅,瓷器7000余件,铜器、铜镜、铜印2600余件,文献3773箱……这么多的文物、这么远的距离、这么频繁的转移,途中多次遭遇车况、路况和天气状况的突变,还随时面临日军轰炸的危险……文物居然安然无事,简直创造了人类文物迁徙史上的奇迹。
抗日战争胜利后,分存于峨眉县、巴县、乐山县三处的文物先集中到重庆,1947年再运回南京。梁廷炜一家又随着文物回到南京。在孩子们的记忆中,每一年的春节他们都是在不同的地方度过的。文物走到哪里,家人就到哪里。
就在大家期盼着能早日回到北京时,国民党当局因大势已去,又决定将南京的部分文物运往台湾。运台文物共分三批,梁廷炜于1949年1月6日作为第二批运台文物的押运人,乘坐着招商局的海沪轮,押送着1680箱文物离开了大陆。他走时还带走了梁金生的奶奶和两个叔叔,以及父亲梁匡忠的长子、自己的哥哥梁峨生。
从1933年到1949年,15年的南迁之路,让梁家人觉得这次去台湾并没有什么特殊,只不过是又一次的迁徙,大家肯定很快就会见面。哪里想到自此海天茫茫,不但故宫国宝分散两岸,梁家三代人也骨肉分离、音信全无。
“我后来去台北见到过爷爷的老朋友。他们讲,当年文物抵达台湾后,大家买的全是最简单最便宜的家具,随时准备着回大陆和亲人团聚,很多文物箱子都没有打开。没想到会在台中雾峰乡的北沟滞留15年。后来直到台北故宫博物院成立,大家才意识到这些南迁的文物怕是回不了北京了。”梁金生讲起这些,还是会忍不住唏嘘。
后来导演周兵拍过一部关于台北故宫的纪录片,专门提到梁廷炜先生。当时《四库全书》存放在北沟,有一年台风极大,屋顶漏了雨,丛书不小心被浸泡,还是梁廷炜第一时间发现了险情,及时进行了抢救,才无大碍。“台北故宫的同事说,梁廷炜先生一年四季都穿着长袍,夹着一个布包,走路慢慢悠悠……”
1972年,梁廷炜在台北去世。
(二)
2007年,84岁的梁匡忠离开了这个自己眷恋的世界。有媒体报道说,海峡两岸最后一个见证故宫文物南迁的故宫人走了。
1946年,为表彰有功之臣,政府颁发了“抗战胜利勋章”,那志良和欧阳道达作为护卫故宫古物南迁的代表获此勋章,而当年17岁的梁匡忠正是在他们两位的推荐下于1941年成为故宫博物院的一员。
梁金生说,父亲与四川的感情最为深厚,他在那里成为故宫文物的守护者,也在那里娶妻生子。因为战争中总是辗转漂泊,为了有所纪念,父亲便以所到之地给孩子们取名:长子在峨眉出生,就叫梁峨生;二女是国宝迁徙到乐山时出生的,叫梁嘉生(乐山古称嘉定);后面两个孩子,是抗战后文物返运南京后出生的,所以分别叫梁金生和梁宁生;1953年开始,故宫文物陆续北返,梁匡忠也调回北京工作,这时又有了一个小儿子,故名梁燕生。
梁匡忠后来回过乐山,梁金生和姐姐也于几年前去看那些做过文物库房的地方,“蜀犬吠日。很多乡亲们都记得那时候只要一出太阳,父亲和其他看管员就会把文物拿出来晾晒,以防潮防湿。那时给文物吹吹风晒晒太阳是件大事,得有警力在四周保护。尤其是书画、丝绸类的文物,本身北方到南方容易潮湿受损,同时还要防白蚁、防鼠类,每一个故宫人都如履薄冰,唯恐它们有丝毫的损坏。”
1949年,与父亲分别后,梁匡忠一直留守在南京,参与主持三批留宁古物拣选、装箱、押运的北返工作,直到1953年才调回北京,继续负责相关文物的清点、定名、检验工作,直到2002年彻底退休。
1987年一位曾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工作过的武先生来北京故宫参观,梁金生用繁体字写了封信,拜托武先生转交给台湾的亲人。然而那时祖父祖母都已故去,梁家后人也没有在台北故宫工作的,几经辗转,家书才转交给他住在台南的哥哥梁峨生。
第二年,离开大陆近40年的哥哥梁峨生回来叩拜父母。“父亲听着哥哥讲爷爷奶奶去世的经过,很久都没有任何的表情,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现在大哥梁峨生每隔几年就能回一次内地,我们有空也常去台南看他。”
梁金生说,父亲就是故宫最最普通的一员,但他们那辈人对于故宫的爱是“从一而终”的。“父亲最大的遗憾是没有能够在父母身边尽孝,他最大的愿望是分隔两岸的故宫文物能够一起在北京办个展览。”
(三)
1979年7月9日,30岁的梁金生从内蒙古插队返京后,到故宫博物院工作,成为梁家的第五代故宫人。
梁金生至今记得刚被故宫录取时,父亲有好几天都掩饰不住的兴奋。“我也很高兴。打小给父亲送饭,天天都能穿过故宫,对那里的一切都有深厚的感情。当时家里离故宫很近,第一天上班,我一路骑车只用了10多分钟就到了。看着故宫的那扇大门缓缓打开,还是很不平静的。”一年又一年,骑车渐渐成为一种习惯。虽然住的地方离故宫越来越远,车程从10分钟变成20分钟、半小时,再到现在的一个小时,但和许多故宫人一样,梁金生一直都坚持着骑车上下班。
刚到故宫的时候,他只是工程队的一名普通工人,负责古建维修。1984年,被调到保管部工作,负责故宫150多万件文物的保管、征集和抽查工作,才有幸见到了爷爷和父亲一起守护过的南迁文物。
上世纪90年代梁金生去台北故宫博物院参观,发现许多文物的编号与北京故宫的老账目一模一样,真是百感交集。故宫副院长李季曾说,梁金生把文物的编号看得比命还重,若想让他销一个号或者增加一个号比登天还难,简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架势。正是在梁金生担任文物管理处处长期间,故宫用将近7年的时间,完成了建院以来最为彻底的一次文物清理工作,摸清了家底儿,为180万件(套)藏品配好了身份证。
梁金生现在每天依然和过去一样骑着自行车进入东华门,沿着筒子河向北行,经过俗称的“三座门”,拐进树影婆娑的宫廷部,走进自己熟悉的办公室,整理那些别人看起来极其繁琐枯燥的数字。
这里离故宫当年存放《四库全书》的文渊阁并不远。每次经过,梁金生都会猜想爷爷梁廷炜1949年押送它们到台湾时的情景……
对于即将建成600年的紫禁城来说,梁家五代的故事其实并不能算得上是传奇,不过,其所浓缩的风云激荡亦足以折射出悲欣交集的家国命运。
(图片均由梁金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