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夏天,我在准备写《绍兴十二年》之前,在笔记本的封面上写了这么一句话:“好东西是聪明人下笨功夫做出来的。”当时仅仅是提醒自己不要浮躁,不要左顾右盼急功近利,自己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前面也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自己去做了,应该静下心来把这桩事做好。我当然不是聪明人,既然聪明人也需得下笨功夫才能做出好东西,那么,以我的不聪明,就更需要下笨功夫了。
我确实是下了许多笨功夫的。比如,我至今仍然不会使用电脑,所有的资料搜集和积累都是通过书面阅读和手工书写完成的,在当今这个网络时代里,实在算得上很笨的。但看书也有看书的好处,那几乎是一种充满了意外收获的徒步旅行:辛苦,却一路柳暗花明、活色生香。电脑搜索材料固然方便,却是直接奔着目标而去的,就像一场省略了恋爱过程的婚姻,当然也就失去了恋爱过程中的种种试探、迂回、等待、焦虑和狂喜。我是农家子弟,我觉得写作犹如土地上的劳动,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是很公平的事。你当然可以采用新的技术手段,例如大棚、化肥,甚至激素之类,那样做效率很高,但收获的东西品质就难说了。我愿意做一个最本分的农夫,用最原始的方式耕种,一边享受劳动的快乐,也希望自己收获的东西味道纯正一点、可口一点,营养也更好一点。
回到开头说的那句话:好东西是聪明人下笨功夫做出来的,这中间,我还很喜欢这个“做”。现在人们喜欢用的是“打造”、“打拼”、“工程”之类的大词,这些反映现代工业批量生产和急吼吼地强势推进的词汇我不喜欢,我喜欢“做”,它体现了一种农业和手工劳动者的讲究和温情,其中浸透了劳动者的手泽和汗息,在我看来,写作应该是最接近手艺的活儿。《绍兴十二年》就是本着这样一种心态“做”出来的,3年多时间写了20多万字,我确实是够笨的,而且令人遗憾的是,它还远远算不上是一件“好东西”。但对于我,也只能这样,我已经尽力了。
手艺当然不光是“做”,也要想。我经常喜欢一个人沉思冥想,想象中国历史上各个王朝的典型意象,如果要用一幅画面来对应中国历史上各个王朝的气象,那么汉朝就该是边关的一轮冷月,而唐朝就是盛大的宫廷歌舞。宋朝呢?那是市井上一派喧嚣的叫卖声,九流三教、引车卖浆、瓦舍勾栏、歌吹入云。商品经济和市民文化是宋代最重要的特征,那个王朝的质地虽然有点软,却也可称繁荣。要在作品中再现一个王朝的气象,就要写出社会生活和文化的厚重感,宫廷和民间皆不可偏废。因此,书中既有对绍兴十二年前后政治军事方面纵横捭阖的宏大叙事,又有涉及社会生活各个层面的精细描画。书中写临安四时八节的风俗礼仪;写绍兴年间的物价,斗米斤盐的指数,地租的比例,铜钱与金、银的比价;写高宗去天竺山敬香途中看到人力拉犁而引起的感慨;写朝廷征收的军马从川陕边陲的马场送到临安的八千里路云和月,这些都不是信口开河。正是通过这些看似不重要的日常性展示和细节描画,反映了南宋王朝政权运行的内部肌理。我觉得“肌理”这个词很重要,一个物体有没有生命,看肌理;一个作品有没有生命,也看肌理。一部文学作品的生命,不仅指向当下的鲜活饱满,而且指向久远的流传。
我曾在一篇创作谈里说过:“谋生、虚荣、表达的自由,是我选择文学的全部理由,但在不同的年龄段,此三者所占的份额是不同的。”到了我这个年纪,谋生和虚荣已不再重要,剩下的就只有表达的自由了。能自由地表达一点东西,我很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