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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传》与《芈月传》:从“宫斗”到史诗的距离(金赫楠)

//m.zimplifyit.com 2015年12月30日10:07 来源:中国作家网 金赫楠

  《甄嬛传》到《芈月传》,要构建一个女性的 史诗,具体落到文本里,女性是如何去把握自己和征服世界?无论流潋紫还是蒋胜男,无论甄嬛还是芈月,都没能摆脱“女人通过征服男人来驾驭世界”的窠臼。这 是写作者视野和格局的局限,反映着当下普遍存在着的女性价值观中含混、矛盾的复杂情形。

 

  《芈月传》隆重开播,进度过半。因为原班人马的《甄嬛传》珠玉在前,因为原著作者蒋胜男与剧组扑朔迷离的版权官司,因为《琅玡榜》后大众对网络 文学IP所报以的巨大期待——如此种种,《芈月传》开播后毫无悬念地成为这段时间里的热门剧集和热点话题。王后与八子的花样开撕、黄歇嬴泗与义渠王的颜值 较量——那种“听评书掉泪、为古人担忧”的操心劲头,一如几年前《甄嬛传》热播时。

  总之,从《甄嬛传》到《芈月传》,从小说原著到改编电视剧,不敢说是雅俗共赏吧,但的确——大家都爱看。

  “宫斗”何以吸引人

  “宫斗”何以如此吸引人?最明了的原因首先是:好看,爽。在网络文学的世界里,好看是最大的道德,也是最核心的评价标准,改编成电视剧作为大众 通俗文艺产品后亦然。好看,首先需要足够的戏剧性。中国几千年来中央君主专制的政治传统和文化心理下,宫廷与宫闱、权谋与心机、江山与美人,特殊场域的特 权阶层、权力巅峰人性的拷问和扭曲……这其间天然地饱含着太多戏剧张力和故事眼。所谓宫斗,自然内含激烈的冲突和交锋、持续的胜出与淘汰,一种空气凝结的 紧张氛围让旁观者倍感刺激和满足——围观者们对“开撕”总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和振奋。“宫斗”戏其实就是一个花样撕名牌的过程,且更斗智斗勇、花样百出。后 宫作为一个封闭、森严的存在,在中国历史漫长的演进中,在那扇沉重庄严的朱漆大门里面,在“后宫不得干政”的训诫中,却时常发生着秘而不宣的厮杀、勾兑、 阴谋和阳谋,关涉天下、掣肘历史,这里太适合作为容器去盛纳一波三折、一唱三叹的古老中国故事,更满足着大众对未知的、神秘的阶层及其生活的好奇心和窥探 欲。

  更深层的心理动因则是,网络文学写作是一个为读者造梦、带受众入梦的过程。所谓将白日梦进行到底,yy,是网络文学包括大众通俗文艺的最基本的 特征之一。《甄嬛传》作者流潋紫和《芈月传》作者蒋胜男都是女性,“宫斗”类作品最有粉丝黏性的读者和观众绝大部分也都是女性,作为网文世界里最经典的女 频文,它对应和满足着女性普遍存在的心理需求和欲望。绝大部分女性都在自己的工作生活中重复着日常的单一人生角色,社交平台里反复刷屏的传奇人生,都是普 通女性围观、羡慕却又遥不可及的天外之物;但每个女性却可能都暗怀一颗穿回大清搅动天下的驿动之心。再没有哪种类型文本比“宫斗”更能容纳女性的各种 yy、各种白日梦:小清新的心加倾国倾城的貌,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想爱了有人扑上来痴心不悔、想撕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即使中间有权谋、有心机,手染鲜 血,那也是反派所逼剧情所迫,在道德上仍能保持心理安适;即使过程有挫败、有危机,命垂一线,百转千回终能笑到最后——在刷屏和追剧的过程当中,每个女性 都可以把自己倾情代入,廉价、安全又悄然地“历经”传奇,舒张内心的那些不可能实现也不便诉诸于人的隐秘欲望。

  在这个过程当中,读者和观众被打动、征服和满足,既包含了置身事外旁观一场激烈、跌宕的零和游戏时“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普泛性戏剧期待,同时也包含了(特别是女性读者)将自己代入其中的yy到底。

  只不过,估计剧组和原著作者都不肯承认对《芈月传》的“宫斗”归类。小说在网络连载时特意注明“军事历史类”,电视剧导演郑晓龙更是在各种发布 会上强调《芈月传》的“历史家国”和“宏大”属性。但是尽管小说刻意加重了对战国“大争之世”的描摹叙述,尽管电视剧的广告反复播放着芈月高呼“天下奉秦 是秦国的必将成就”的片花镜头,但这部作品的核心情节和主要气质,包括受众的期待和认同,其实都不曾摆脱“宫斗”。

  从《甄嬛传》到《芈月传》

  《芈月传》不可避免地要被拿来同《甄嬛传》对比。这两部小说我都读过,近来屡屡被问:哪部更好看?二者有何不同?两部原著小说都是六卷本的超长 篇、大部头,都演绎了女主跌宕起伏、终成正果的传奇人生。从文本的具体风格来说,用大家都熟悉的名著打个比方,《甄嬛传》是《红楼梦》的写法,而《芈月 传》似乎更带有《三国演义》的节奏。关于网络文学,现在已经有一种共识,它并非倏忽而现的天外来客,其本质就是中国叙事传统中类型化写作经由新兴媒体的满 血复活,这既是对本国旧体小说传统的继承延续,也是与国外发达的类型写作和畅销书文化的借鉴呼应。而我们现在所谓的主流文学、纯文学,一直以来秉承和确立 的是始自五四新文学并不断强化的文学价值观和文本范式,西化,刻意隔离和排除着中国旧体小说的叙事传统。而网络写作自生发起,就在这种文学秩序和范式规范 之外,写作者依照自己的趣味和审美更自在地选取着写作方式和语言语调。作者可以这样任性:我就想写成《三国演义》那样,或者向《红楼梦》致敬,都无不可 ——网文是一个时刻保持创造性的开放世界。

  两部小说相比较,我个人更喜欢《甄嬛传》。大概是我太过热爱《红楼梦》了,百读不厌,所以单就流潋紫《甄嬛传》中毫不掩饰对《红楼梦》的致敬与 模仿,就足以对我构成吸引。更何况,其文笔放在网文里显然算是非常出色的:故事推进得绵密悠长,对话的机锋、细节的微雕,彼时彼地生活经验层面的案头功夫 做得也好。流潋紫从《红楼梦》里学得这样一付文笔:面对众多的人物和故事脉络,都用足笔墨,群像塑造得各有性格和存在感,以及在核心情节人物的粗壮主干之 外对那些蓬乱毛茸的细节耐性而精心地表达呈现,对中国人复杂丰富经验世界的微雕细刻、兴趣盎然。当然,《红楼梦》里的盎然却是虚无做底的,无论诗海棠、宴 群芳,还是枣泥山药糕和小莲蓬、小荷叶的汤,这些经验层面日常的、家常的热闹与滋味背后,是作者与人物对“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预感、挣扎和恭候。其实 《甄嬛传》里隐隐也是透着一些这个意思的,女主人公从权谋鲜血中一路厮杀出来、取得最后的胜利时,不是得意地笑,而是站在权力巅峰慨叹“而我,不过是个千 古伤心人”,与“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构成一种文本气质上的追随。

  李敬泽谈及《红楼梦》时曾感慨:《红楼梦》对现代以来中国文学的实际影响惊人地小,几近于无;我们读《红》谈《红》,但我们竟没有想起来像《红 楼梦》那样去写小说。这个“触目惊心”其实不难理解,如前面所提到的,新文学自确立以后逐渐形成的文学价值观和文本范式,新时期以后更渐形成期刊、评论、 评奖三位一体的文学评价体系与文学权力秩序,这些对于写作者一直进行着强大而持久的塑造与规训。《红楼梦》作为中国读书人的公共谈资,其文本的丰富复杂和 庞大茂盛足够让“公子看见缠绵、道学家看见淫、革命家看见排满”,足够中国文人从中提取提炼各种所需所要。但它章回体的文本结构和语感语调,作为新文学鼎 力反动和革新的旧体小说,所谓“像《红楼梦》那样去写小说”天然地就被排除在新文学之外。而在新文学的传统和秩序之外的网络文学,反倒可以轻装上阵地捡拾 起这些叙事传统,化用在自己的小说写作中。《甄嬛传》对《红楼梦》的致敬和模仿在近些年的类型化写作里大概是最出色的,不但有表,而且多少也有点里子,只 可惜电视剧改编时刻意淡化了很多。

  文章写到这儿,我真忍不住要吐槽一下《芈月传》的电视剧改编。小说《芈月传》的史传笔法,相比于《甄嬛传》枝繁叶茂和绮丽细腻,文风更朴实,叙 事方式更着力于核心情节的推进,少了闲笔。但总体来说,还是好的和好看的,史料功夫做得也很扎实。而电视剧对原著的改编幅度过大,尤其很多塑造女主角核心 性格的情节改编太过牵强,包括为了情节的推进罔顾历史常识和基本事物逻辑,实在遗憾。其实《芈月传》未播先红,很大程度上是《甄嬛传》的强大IP继续发挥 作用和影响的效果,2015年网络文学似乎全面进入IP时代,怎么善用热门IP,也成为网络文学以及相关从业者必须要面对和思考的问题。

  宫斗题材背后的社会心理

  那些正在流行的大众文艺作品中,往往投射有当下中国人最真实的精神渴求和心理焦虑。而作者、读者以及书中的描写对象都以女性为主的“宫斗”题材,可以很明显地折射出当下社会普遍的女性自我想象和内在欲望,更可以从中观察到大众心理普泛的婚恋价值观和性别秩序意识。

  女性在漫长的中国历史演进中,在森严而坚固的传统性别秩序里,一直被遮蔽在大历史大时代的阴影之后。即使靠近权力巅峰的后宫女性,在一本正经的 历史记载中也只是君主和王朝的附属品,负责为“后妃之德”或者“哲夫成城、哲妇倾城”、“红颜祸水”之类的陈腔滥调做生动注解,而关于她们的真实的喜怒哀 乐、她们的精神世界和现实生活却往往语焉不详。这是一个切实影响着中国历史和现实政治进程却又被刻意遗忘和遮蔽的女性人群。流潋紫在《甄嬛传》自序中就谈 到过自己最初的写作动因:“纵观中国的历史,记载的是一部男人的历史,所谓的帝王将相。而他们身后的女人,只是一群寂寞而黯淡的影子。寥寥可数的,或是贤 德,或是狠毒,好与坏都到了极点。而更多的后宫女子残留在发黄的史书上的,惟有一个冷冰冰的姓氏或者封号。她们一生的故事就湮没在每一个王朝的烟尘里了。 而我写这个故事,是凭一点臆想,来写我心目中的后宫中那群如花的女子……我不想写其中的主角有多好或者有多坏。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是无尽的悲哀里的身 影。”从《甄嬛传》到《芈月传》,我们可以感受到写作者都有一种在大历史中打捞、建构一个女人的史诗的强烈的创作冲动,而读者在消费这一产品的时候,发生 在一个女性身上荡气回肠、百转千回的传奇人生,也是其接受期待中最能得到满足和快感所在。甄嬛和芈月都是典型的玛丽苏女主形象,这之中包含有写作者将自己 代入其中近乎自恋的创作心理,但也携带着一种从女性视角、女性审美去想象、塑造女性形象的强主体性。甄嬛和芈月于人物形象上有一种共同的气质和性格特点: 不甘心,不甘心命运为人摆布,不甘心就此认输,那种在既有秩序和规则里面的挣扎反抗,以及这个过程中所生发出来的力量和戏剧性,正是她们的精彩和动人之 处。这也是“宫斗”题材里所能够内含的人性魅力和力量。

  从《甄嬛传》到《芈月传》,都提供着一种女性视域下对中国传统专制权力和权力结构的阐释与质疑。所谓“甄嬛体”,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对《红楼梦》 中语言和语感语调的模仿,具体在这样一部充满权谋和争斗的文本里,“甄嬛体”作为一种轻度的文艺腔,去讲述那些阴谋阳谋的争斗故事,二者之间有一种不和谐 的干扰性力量,赋予文本一种略带讽刺和诗意的审美张力。

  但是,要构建一个女性的史诗,具体落到文本里,女性是如何去把握自己和征服世界的?如同网友笑谈的“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总有三个男人”,甄嬛有 皇上、太医和王爷,芈月有黄歇、秦王和义渠王,她们的每一次人生危机的解除,每一步辗转腾挪、每一个诉求的实现和有效,几乎都是通过这“背后的三个男人” 来实现的。女主逆袭成功和傲视天下的背后,正是这些男人的无所不能或痴心不悔,如同游戏中的万能外挂。也就是说,在这些叙事里,一个女人同世界发生关系的 方式,仍旧必须通过一个或者几个男人来实现;女性的价值终究来自和归于她的“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无论流潋紫还是蒋胜男,无论甄嬛还是芈月,都没能摆脱 “女人通过征服男人来驾驭世界”的窠臼。这是写作者视野和格局的局限,反映着当下普遍存在着的女性价值观中含混、矛盾的复杂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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