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自本期始,“文学观象”栏目不定期刊出文学“酷评”系列,旨在倡导文学评论说真话,有用的话,虽发一家之言,必须有的放矢,揭示文学创作真谛。本期刊出简明《酷评诗与诗人》三则,以抛“一玉”而引多“玉”。
北野诗歌:一个人的独行
诗歌艺术,实际上就是,最大限度地调动具有无限变量或可能性的词汇,使之远离混沌状态,使之澄明圣洁的艺术。诗歌拒绝乘法和除法,乘法只不过是加法的重复,除法只不过是减法的重复;而诗歌,喜欢古老而优雅的“手工”方式——这与真正的绅士——喜好是相同的。
诗歌与小说散文最大的不同是,小说散文可以建设在几乎任何一种叙述材料上,而诗歌只能建设在诗意上;只有当诗人们用非逻辑或非理性的方式,发现了诗意,阅读者才有可能借助逻辑或理性经验,分享和丰富诗人们的发现。反之,诗人们只能自噬其尾。
遗憾的是,如今,具有理性阅读经验的人,似乎越来越少了。另一种现象的滋生,却与之形成鲜明的反差,文学批评正在丧失艺术良知和甄别准则——文学批评家已然成为锣鼓手,我看到,为数不少的职业官员,职业企业家们,正在把他们少年时代的文学情结,变为中年消遣;我在这里所强调的,不是文学的职业性;恰恰相反,文学从始至终都不是一种职业;但是,文学的学术地位是至高无上的。我所强调的是,鱼目混珠不是繁荣,这是“帝国大厦”衰败前的返光。
文学为什么会衰败?这是因为,诗人作家们已经或正在丧失思想领导者的显赫地位——思想先行者才是时代的潮头,它将引领人类的文明和永恒。
北野在承德写作——那里有他情感与思想的根;也在承德工作——认真谋生,能教会一个诗人更深刻地理解生活;北野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写作经历了,他出版过几本诗集,也写出过无愧于诗人称谓的好作品,但读者似乎还对北野缺乏足够充分的认知,所以,我慎重地把北野介绍给大家。
北野诗歌作品的冲击力,来自他的思想激情和语言激情。也许,北野的思想并不明澈;也许,北野的思想还不够尖锐(我认为已经远远超越了绝大多数人);在北野的诗歌作品中,也许他什么都没说,也许他说出了一半,也许他说出了一切。诗歌并不明确告诉你,为什么,怎么办,发生了什么,还将发生什么?诗歌只给人启示:其实一个诗人根本无法为此坚持一生/哪怕是几分钟?像黑暗坠泻的/体育场上那些披光的赛跑者,特朗斯特罗姆/我看见你顺着时光而来,你驼着背/举着一块巨大的玻璃,说:别碰我!(《致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那些熟悉的人在迟疑/那些陌生的人在回避/行色匆匆的头皮冒着白烟。发黄的草叶/低于树根和水。绝望的庄稼站在田野上/风把它们的枯叶剥去了一层又一层/水洼里的风车急速转动,被扬起的泥浆/转眼变成了飞尘。(《热天气和来自高处的雨》)
我在《中国网络诗歌前沿佳作评赏》这本书中,所选入北野的这五首诗,前两首意象布局诡幻,诗意腾挪得法,表达中富有象征意味的佳句颇多,如:“瘟疫里的马群,接受了一棵大树的指引”,“只有风是孤立的”,“勉强生存的人/依然生活得漏洞百出”,“把你从忧伤中捞起……”,“双眼像灯笼在暗中充血”,“牺牲和虔敬的心冒着热气”,“爬上山坡的人/提前听到了高处那追赶人群的闷雷”,等等。后三首简明快捷,语言操控得心应手,有一种人到中年的紧迫、警惕、沉稳和反思自省。
《一九六五年》《萨满神舞记》等诗歌,与上面的《致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和《热天气和来自高处的雨》等,写作时间不同,语言风格也差异较大,为什么把它们选在一起呢?除去偏爱的因素,更为重要的意义是,我要说明,北野诗歌的丰富性、多样性和持久性:把兽皮披在树桩上,让它继续/带领活的族群,跑过山岗/把鸟的羽毛插进石头,让悬崖/继续涌出清亮的溪水;如果大地/永远以丰收和饥饿为生/那就让我继续敲着木铎,把人间的/喜庆和疾苦,一遍遍地/告诉经过我们身边的来者吧/像灾难里不息的回声/仍然原谅着整个旷野的风雨。(《萨满神舞记》)语言上的求新激变,在这些诗句中得到充分体现。因此说,北野诗歌“就像拿破仑攻入俄罗斯,它的规模远远超出了乌拉尔山脉”(诗人佛罗斯特语)。
梧桐雨梦诗歌:你要把握好我开放的分寸
我并不否认:我的阅读是有严重偏好的,阅读经验决定了选择的方向。我的阅读履历足够展开这样一个有趣的话题——即,你现在还在读纸质的书吗,为什么读,私人阅读是怎样一回事?
在电子传媒和网络传媒空前发展的今天,传统阅读似乎成了一件奢侈品,或许还有一部分人仍旧认为这样的阅读是一种精神的享受,但越来越多的人,尤其是年轻人,选择了更为便捷的获取信息的方式。
私人阅读并非是指与私人空间相关联的阅读,比如你在家里看电视,空间完全是私人的,遥控器也掌握在自己手里,可以一会儿看新闻,一会儿看晚会,一会儿看球赛,却难说那是一种私人阅读,因为这样的阅读很难获得契合个人情感的心得和感受。再比如看电影,在买票入场前,你已经根据个人的喜好进行了选择,虽然影院是公共的,但体味和阅读享受却是私密的。私人阅读可以在许多公共场所进行,比如:图书馆、咖啡厅、茶社、公园、飞机和火车上等,更可以在私人空间:书房、阳台、床头、卫生间等进行。所以说,私人阅读不是一种空间的选择,而是一种个人品位与格调的养成。
最近,诗人梧桐雨梦送来了她的第一本诗集《唯心》(花山文艺出版社,2015年1月)。书中的部分作品,我在她的博客里读过,曾有过为这些令我满意的诗歌作品写篇评论的冲动,也曾答应为她即将出版的《唯心》写序,后来我都爽约了。写篇小文对我而言,轻车熟路,也就是喝两杯的工夫,但是那样的应景之作,对梧桐雨梦和她的创作是不公平的,我需要找到一个更好的视角和对等的交流话题。现在,我找到了这个平台,那就是:阅读。我几乎用了一个月的晚睡时间,阅读了《唯心》,这完全是一种私人阅读,有时读几页,有时读几句,有时因会意而失眠,有时因诗意的重复而失望。但我对梧桐雨梦的整体创作是相当满意的。
艾略特说:“就感知而言,广泛深入的阅读并非仅仅意味着更加广阔的天地。在一个真正具有欣赏能力的心灵中,感觉并非是随意堆积起来的,而是自身形成的一个结构。”
梧桐雨梦诗歌,充满了微妙的联想,其意象结构涉指方向非常广阔,逻辑缜密,令人思路大开而不迷茫。诗人内心的色彩是常人难以识别的。美艳,并且“已经开了一遍又一遍”,这是梧桐雨梦诗歌的意象提示。正是凭着内心如此的丰富饱满的自由度,梧桐雨梦的诗歌,才可以从“唯心”出发,最终归于“唯心”,才不会仅仅满足胶着日常。
梧桐雨梦诗歌色调浓郁,自由浪漫,诗情飞扬起来,自会神采动人。《我的守候有着苹果的香味》率性而温情:没有哪个黄昏 配得上如此醉心的生活/或许 我还应该在你耳边描述/同样站不住脚的浪花
他们同样具有/你和我的双重身份。
诗人沉浸在安然中,对世界的千姿百态,似乎已经有象无形了。《一场雨的快乐》有着少女的情致:雨水下足了/已不需要好看的腰身
我是说/一个中年女人的快乐在于 可以一次性/把仅存的爱情用完。
写诗是一种极好的心灵“美容”术,也不排除其他功效。因为,从心灵深处射出的光彩,会照亮“天空赋予女人最奢华的经卷”。
青小衣诗歌:我是张家的女儿
所有的艺术都产生在自给自足的阳光和水土里。艺术史告诉我们,在任何历史时期,艺术都是不需要救赎的,诗歌当然也拒绝怜悯和救赎;无论是在人类的荒蛮岁月、文明萌芽的初始,还是荷马时代、唐诗宋词时代和文艺复兴时期。这是因为,一切艺术都发自人类的内心,需要救赎的只是人类的精神空间和艺术的良知。
我对网络诗歌骨子里所表现出的“民间的自由向往”和“精神的火焰”,是推崇褒奖的;但对它偏颇无度和泼辣无忌的一面,也心存疑虑;过度的虚张声势是内心空虚徘徊的表现,旺盛的虚火终会导致艺术品质的内外兼泄。文学史上,无论低谷高潮,从未有过任何时期像当下网络文学这般的虚幻、繁荣和不可估量。
青小衣诗歌,基本上找不到上述在生存文本上的粗线条痕迹,既无“官方礼帽”上的雁翎,也无“民间靴子”上的草屑和泥巴。青小衣诗歌朴素端庄、安然恬静、温润典雅、表里如一,像“在眼里打一口井”那样,既能养她爱上的鱼,也能陈列她的另爱: 团扇、旗袍、银簪、玉镯,甚至内心的风景和夫君。给人绵延不绝的遐想: 我不否认,水里的鱼/一上岸,就是美人。如果她来找我/我愿意拆掉所有的栅栏,站在屋檐下//在这五月的夜晚,我会请她/用我反复擦拭的瓷器喝茶,跟她聊聊一身的寒气/讲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我爱上了水里的鱼》);青小衣在精神上是与“眼里的一口井”相依为命、浑然天成的。青小衣诗歌在宏观上的通达,在微观上的美妙或不偏不倚,表面上似乎趋附中庸,细品之后,你会发现——中庸境界在人类与自然意象上物我合一的和谐完美和田园情致,以及诗人心性上的淡定和天性上的精致:
裹着张家的襁褓降世
白玉脸,黑玉眼,红玉的骨血
诵百忍歌,吟金鉴风
孝父母,敬公婆,相夫教子,过着秩序的生活
我食人间烟火,每一寸肌肤
都散发出稻谷的幽香
喜欢用手掌抚摸田垄,炊烟,井水,菜蔬
和各种颜色的布匹
——《我是张家的女儿》
女诗人对花的想象偏好和描述偏好,更多的来自她们内心的自恋,而非好奇;客观上,她们是生命从孕育、降生到成长过程的最直接的见证者;正像她们有权利见证花开花落一样,她们同样有权利见证缘生缘灭。花蕾当然会开放,也自然会凋谢。花开花谢,本就是叫人既开怀又伤感的世事。所以青小衣在诗歌《我想用一朵栀子花概括一生》中表白:“怀着小花刺,对世界质疑/却并不轻易伤人,把喜恶写在脸上,思考生命和永恒/即使在黑夜里,也不低微,不盲目索取/不事事推敲,不背叛白。”《我想用一朵栀子花概括一生》是一首有宏大视野的诗,是一首有思考质量的诗,这在青小衣的大量的诗歌作品中格外显山露水: “你说过:女人都是幌子/但栀子花不是幌子。我的心没有变,我也不是/风飞过高山,即使不再相爱/我也会选择相守// 栀子花又大又白,我想用其中的一朵/来概括一生。”思想使诗人卓尔不群,思想却使女人不伦不类;青小衣是思想的,青小衣也是抒情的,她不仅仅是一个思想着的诗人,也是一个抒情着的女人,更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这些故事属于她自己,当然也属于“张家”。
庞德说:“意象是在瞬间呈现出的一个理性和感情的复合体。”在这几首诗中,青小衣的思想情感始终自然而然地与抒情相伴,形影相随: “我想,那个给河起名字的人/一定是个女人/择岸而居,在四季的水里淘洗,捶打,揉搓/延续血脉,最先得知河的走向。”(《或者,我就是那个给河起名字的女人》)这条默默无闻的河姓张,流速缓慢,水草丰饶,她的名字叫: 张世界。
世界需要抒情,更需要思想;而青小衣,思想与抒情比翼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