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啦,每逢过年的年三十晚上,我都会接到一个电话,那是来自遥远地方的问候,随着光阴的推移,这声音一点点变得沙哑、苍老了,于是每到过年,我的心会早早地担忧,今年还能听到这个声音吗?
记得是20世纪70年代末,“拨乱反正”大潮席卷全国,中国历史正在恢复它的本真面貌,刚刚在吉林大学毕业的我当上了中文系教师,带领学生进山采风。在九台县档案馆,我发现一张发黄的纸片,上面写着“三江好罗明星……推翻日本火车,土改工作队特此证明。 ”“三江好”本是九台山区老少皆知的胡子头儿,绑票砸窑,杀人越货,怎么还会打日本火车?该好好调查这件事。于是我领着学生走屯串户,炕头上,油灯下,地垄旁,做了广泛的田野调查,查阅了大量的日伪档案,这才得知, 1897年,罗明星出生于山东郓城——那是出梁山好汉的地方。少年父亡,随母亲闯关东,先当大兵后当矿工,练出一身铮铮铁骨。“九一八”事变后,罗明星决意投身抗敌,安排妻子和幼子罗美庭返回山东老家,他拉上几个兄弟在文盛泉澡堂子烧香磕头,歃血宣示:“提着血核桃(脑袋) ,报号‘三江好’ ,忠孝难两全,救国谢父老! ”几年后,他率八百响马炸火车,撬铁道,打埋伏,拔据点,威震吉林半边天,后由杨靖宇收编为东北抗联第十九路支队。1938年10月,正在英勇抗战的罗明星被叛徒安春喜出卖,被日本人捕获,押至新京(长春) “伪满”“最高法衙”被处绞刑,他在刑场上大骂日本人,慷慨就义。日本《朝日新闻》登载“射杀三江好匪首一名”消息。可是在国破山河碎的日子里,半壁江山沦于敌手,罗明星的英勇赴死几乎没有引起国人注意。新中国成立后,草莽英雄“三江好”依然蒙尘于江湖之中。如今,我们再不能让他蒙冤了。采风归来,我用十天时间写出一篇四万余字的纪实文字《 “三江好”罗明星》 ,连载于《长春日报》 。
两年后的一天晚上,突然有人敲我的家门,是一个老军人问我:“是曹保明老师吗? ”我说,我是曹保明。他含着眼泪向我敬了个军礼,然后扑在我怀里说:“俺是罗明星的儿子呀! ”原来,他自从两岁与娘离开父亲回了山东老家,从此再也没有父亲的消息,直到前几年有人出差看到了《长春日报》登载了他父亲的事儿,他于是到东北九台档案馆复印了历史证明,加上报纸上的文章一块上报给国家民政部。他说:“前不久批复下来,追认我父亲为革命烈士,幸亏你为我父亲正了名。 ”于是从此,一个血性汉子,一个蒙垢数十年的抗日英雄呼啸而出。而我与罗美庭和他家人从此成为挚交,每逢年三十首先打来电话拜年的必定是罗美庭老人(他如今已83岁) ,所以一到年节,我就害怕,我怕听不到老人的声音啊。
发现“三江好” ,决定了我一生的文化追求。我常常想,东北是一块特殊的土地,在抗战的岁月里,多少普通的百姓投身抗日,毅然赴死,从而创造了在沦陷区人民反抗的斗争史,又有多少如“三江好”罗明星一样的人物与东北抗日联军联合作战,驱逐敌寇,万死不惧。这些历史,这些人物,要抢救,挖掘,这是中华民族伟大的抗战文化遗产。文化工作者再也不能等待了,要投身到生活的深处,以火热的情感,去表述人民的历史,写出“有道德,有筋骨,有温度”的作品。
从此,有一种牵挂,长期在我心中挥之不去,还有没有如“三江好”式的人物、历史、故事、记忆尘封于茫茫的岁月深处,还不为人知呢?于是从此,我把自己交给了东北这块土地,我以我的脚和心去梳理东北这块土地,我挖掘出大量的如“三江好”式的人物,我绘制了上千股“东北响马分布走向图” ,写出了一百多部记录东北这块土地的著作。我要让世人知道:东北,这是一块时时在感动着人,人一旦被它感动,又忍不住去感动别人的土地。之所以会这样,就是因为心里有着文艺工作者永远挥之不去的牵挂。
2015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我想起在几十年来的田野采风和民间调查中,我结识了不少抗战老兵,伟大的抗战胜利纪念日即将到来,而风烛残年的老兵们正在一个接一个远逝,必须对老兵的历史尽快抢救。我到吉林省民政厅进行查寻,吉林省民政厅答复:我省目前仅剩老兵271名,最小的已87岁,最大的100多岁。时间紧迫,生命紧迫,一个人怎么干得过来啊?于是我通过媒体在社会上广泛邀集、选拔了数十名志愿者,有大学生、硕士、博士、的哥、记者、年轻老板……十几支小分队举着“东北抗战老兵口述史编写组”的旗帜,背上面包矿泉水,我们迅速奔赴深山林海、偏乡僻野。那是让人心痛的寻找和面对啊: 10 %以上故去, 20 %联系不上, 40 %因病无法接受采访,只有30 %的老兵精神尚可。
风雨兼程中,我和志愿者走近了一个个弯腰驼背的老人。战争年代,老兵们浴血奋战出生入死,很多人身带伤残。他们与大地黑土同颜色,与祖国人民共命运。采访小分队抵达之际,老兵杨善慈三个月前刚刚去世,我和小分队含泪跪倒在新培的坟头前:“杨大爷,我们来晚了……” 94岁的张林久卧炕头,口不能言。听说有人来访,老人奇迹般站起来,拄着木杖候在门口,旁边就是家人为他备好的红漆棺材。时值阳春,天气很热了,张林依然套着黑棉布衣裤,右手的两根手指又黑又僵,无法弯曲,儿子说:“那是老爸长时间打机枪烫的,指头全烤糊了。 ”我大步上前紧紧拥住老人的肩膀,任热泪横流。目送来客远去,夕阳下,老人收拢双脚,右手颤抖着缓缓举到颊边,再也举不起来了……一位参加过苏联红军的老兵王明先后获得梅德维杰夫、普京两任俄罗斯总统颁发的奖章,接受采访10天后溘然长逝。
但是老兵们只要雄风犹在,能说的就说,能唱的就唱,能喊的就喊,能哭的就哭!“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被撕成两半,扔在房上……”“我的爷爷陈文起是猎人,他故意把大队鬼子带进抗联埋伏圈,部队因此打了一个著名的大胜仗叫‘墙缝战役’ (因两边都是悬崖而得名) ,灭了鬼子伪军好几百。后来鬼子军官下令把我爷爷吊在树上,总共刺了274刀。奶奶从此疯了,每听到狗叫或鞭炮响就会疯跑出去找爷爷……”说着说着,老兵们失声痛哭:“丧尽天良的鬼子,不和他们拼,还有什么活路! ”
岁月漫漫,每位老兵都珍存着一个小包、小匣或小筐。小心翼翼打开,一层包一层,里面是许多光华闪闪的军功章和发黄的证书;每位老兵讲着讲着都会突然陷入沉默,眼泪流淌不止,那是因为想起被冻死、饿死、炸死的战友;每位老兵身上都有几个枪眼刀痕,每个伤疤都是一个令人泪下的故事;每位老兵只要能支撑,都让儿孙扶着送到路口村口,向着苍天大地,向着我和志愿者的泪眼,留下一个庄严的、或许是生命中最后的军礼……
请记住吧,那一个个弯腰驼背的最后的军礼!老兵们站不直,却把背影刻在中国的天幕上!他们用热血生命锻铸了历史的悲壮和意义,我和志愿者们用近一年的奔波铭刻了民族的良知和记忆。
抗战老兵口述史文化工程,不是光有热情就能完成的,它需要具有成熟而充分的采访、记录、采录、询问本领,然后还要写出最初的文本,真实、完整、比较流畅地表达出来才行。在工程进行到后期时段,当有百分之八十的原始整理材料反馈回来时,我才发现,原来这些“材料” (口述史)由于是志愿者采访、写作而来,大部分是在老兵口述录音的基础上原封不动地交上来,很多内容是一片混乱、无序的述说原稿,根本无法阅读。面对这个结果,思想简直崩溃了。这怎么行呢?事情发展到这时,我才觉得自己就是浑身是劲,也无法改变这个现实了。我曾经想,干脆“放弃”这个工程得了,不能把一堆“混乱”的记忆交上去,可是这毕竟是老兵们的历程啊。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重新组织,一一认证,篇篇改写,重新回炉。于是我决定亲自动手,自己的“梦”自己去“圆”吧。任务是一定要完成的,决不能放弃这批珍贵的遗产,决不能丢掉心底的牵挂。思想一定,我立刻带上这些“原始”的各种各样的口述初稿,买上一堆方便面,用旅行袋背着,找了一家小旅店,把手机一关,门一锁,就开始了日夜的奋战……
在那些“改写” 、整理、理顺老兵口述史的日子里,我几乎忘记了白天黑夜,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拼命工作。我有糖尿病,有时一下子昏了,醒来后,继续工作。这是一场学术硬仗,为了东北抗战老兵口述史遗产文化能保质保量,只有吃苦我自己,才能把最好的、最科学的抗战文化留给历史、留给未来,对一些在志愿者的材料上也弄不懂的言词、口语、地名、番号,就立刻开机直接问采访者本人……那些日夜,我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而我内心充满了对文化的爱,对遗产的爱,对祖国的爱,我在努力工作、拼命工作,我想,习总书记说“实干兴邦” ,我们就得实干。
经过两个多星期的日夜奋战,有的稿件已被我改得密密麻麻,有的就是重新写,这种“改”比写还难,其中苦楚不是同行的人无法理解。这期间我不断把一些志愿者叫来,把有些实在“改”不了的稿,退给他们,让他们重新去见老兵,再把自己改完的返给他们,去让老兵一一通读。这种工作量无法计算。一切都是为了老兵口述文化遗产的真实、科学、完整,而又具有文献和档案价值,能够成为习总书记所说的“加强抗日战争历史研究”的重要档案。全书共记录了121名老兵的口述史,我共采写了57名老兵。全书共上下两卷,上卷为“口述史” ,下卷为工程的文件、工作图片和历史图片,共60多万字, 1000多幅图片,是东北有史以来第一部记录红色文化记忆的珍贵文本,重要文献,全部资料已交由省档案局接收入档。2015年抗战胜利纪念日,两卷本《抗战老兵口述史》出版,并召开了“抗战老兵口述史”收官工作“生命的读本”新闻现场发布会。老兵孙庭江, 1914年出生于山东沂水,抗战中身经百战九死一生,如今生活在敦化县大石头镇民强村,地道的老农。他对我说,鬼子占了山东后,他和村里11个年轻人一起参加了八路军。一次血战,“全团牺牲了500多人,尸体把大坑都填满了。我豁出去了,干死拉倒!一刺刀扎进一个鬼子的骨头缝里,刀都拔不出来了! ” 2015年9月2日上午,抗战胜利纪念日前夕,庄严肃穆的人民大会堂金色大厅,习近平总书记走到30位抗战老兵、抗战将领、为中国抗战胜利作出贡献的国际友人或其遗属代表面前,为他们一一颁发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并同他们亲切握手,表示崇高敬意。101岁的孙庭江是其中一位。在电视上看到这一幕,我的眼睛湿润了。是呵,劳苦与欣慰,意义与价值,连同历史的一切,连同老兵最后的军礼,都会留下,凝为历史的背影。2015年12月17日,我代表《抗战老兵口述史》编写组出席南京大屠杀第二次国家公祭活动, 《抗战老兵口述史》被收进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存藏。
报告文学作家蒋巍在《扛着历史,走!——曹保明和他的大东北“家谱” 》中写道:“他放弃了一切文明习惯——走向山野村屯时,为了和乡亲们称兄道弟,不能穿好衣服,不能太讲究卫生,只能去房外的‘毛楼’ ,冬天蹲不下,夏天蚊一层。奔波于乡野,他被盗过,被抢过,深更半夜敲门要过饭,迷路山林喝过狼穴水,抠过甜菜疙瘩烤着吃,睡过没窗玻璃的小站候车室。……
……在他的书里,所有古老的行帮文化、民俗文化、地域文化经过他虎口夺食般的抢救,如同‘复活的军团’呐喊着冲上今天的地平线,金戈铁马,旌旗漫卷,熠熠生辉。那些几近失传灭绝的民间风俗、手艺作坊、绝唱绝活儿,正是中华民族五千年赖以生存、源远流长的血脉啊!他为大东北创作了一部史诗,续写了一部‘家谱’ 。 ”
文艺,就应该是情感,就应该是牵挂。没有生活,就没有情感,也不会有乡愁和牵挂。我们要牢记习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努力深入生活,记住生活给予我们的情感和牵挂,永远为生活为人民而写作而高歌。
(作者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