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习俗源自何时已经很难考证,但过年对于每一个中国人来说都是大事。无论出门多远的人都会赶回家,无论工作多忙的人都要放下手中的事情,歇下来,安安心心地过年。
“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同样是过年,但风俗各异。
我的故乡在湘中的丘陵山地。因为山多田少,但凡平坦有水的地方,都作了农田,房屋自然就依山而建。因为少有大片坡地,村民多是散居,单家独屋。今人住在山坡下的青瓦房屋里,家中的先人住在山坡上的黄土垅中。对于乡土的中国人来说,祖先的魂灵与自己现实的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过年也是从祭祖开始的。这儿的房舍结构一般是一栋三间带两厢房,正中那间是堂屋,堂屋里有“天地国亲师”的神主牌位,其中的“亲”是指这一家已逝的先祖。大年三十的傍晚,家家都要到先祖的坟头去上供,点上两支蜡烛和三根线香,放一挂鞭炮,烧一叠纸钱,供上美食酒水,叩头祭拜,祈求先人保佑平安。这种行为俗称“送光”。有的人家如果在平时许了菩萨的愿,还要在傍晚时分,在堂屋的门口点上24支保烛还愿。
过年的氛围中,少不了春联。以前普通人家的春联,是请当地的秀才或者教书先生写的。现在商店里有现成的春联可卖,字体都是欧颜柳赵,只管买回来贴就是,方便得很。父亲算得上半个秀才,每年的春联都是自己拟自己写。父亲76岁,经历过中国社会的沧桑巨变,真心觉得现在是盛世中华,他拟的春联也紧贴着时代,比如今年的春联是:“金猴起舞奋举千钧棒,精心策划开局十三五。”这副春联贴在堂屋外面的立柱上,很是醒目。
除夕的年夜饭也是团圆饭,格外隆重。团圆饭后,就是围炉守岁,守得越晚越好。小时候守岁,为了让我们守得久一点,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压岁钱总是会等到很晚才给我们。我们得了压岁钱,守岁的兴致也就没有了,困倦自然袭来。如今的守岁,不管是城市乡村,还是东西南北中,都是看着春晚、拆着红包,一直要看到春晚结束,新年钟声敲响,才算是过了除夕。
除夕夜的火,元宵节的灯。守岁必得有红红的火。我小的时候,每到除夕夜,家家户户会把最经燃的蔸根用来烧火。“蔸根”即树蔸的根部,晒干之后用它来烧火,火力既旺,又烧得持久。清代两江总督、湘人陶澍曾有自拟名联“红薯苞谷蔸根火,这点福老夫所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些事竖子为之”的名联,说的就是这火。如今真正在火塘里烧火守岁的人家少了,因为要边看春晚边守岁,往往在客厅里烧的是电炉火。今年我回家,弟弟在客厅里置了一个铸铁的壁炉,烧的倒是地道的蔸根火,但烧出来的烟尘已随了烟道排出,隔着耐热的玻璃看那一炉红红的蔸根火,在这湘中山地里倒烧出了一点西洋味道。
大年初一是新年的开始。这一天的一切都充满了寓意,因此,禁忌也多。这一天在开门的时候要放“开门炮”。为了抢到开门第一炮,有的人家凌晨就开始放鞭炮了。随着噼里啪啦鞭炮的炸响,家家把门打开,新的一天,新的一年就开始了。清早起来见面要讲吉利的话;千万不能打碎东西;第一次出门千万不要遇到“后背”人,即与你同向而行的人,如果你看到的是他的后背,意味着他走在你的前面,预示着这一年一切的先机都被他人抢了去。这一天也不能扫地。同样是扫地,除夕那天扫地是“扫穷”、“扫霉运”,新年第一天扫地扫走的是运气和财气。为了守住财气,这一天也最好别花钱。
“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地方”。初一这天,儿子孙子辈要给自己的长辈拜年。初二,女儿女婿回家拜年。初三、初四,就是亲朋好友相互走动、拜年了。亲戚朋友多的,今天你家,明天我家,这样的拜年排饭,一直能从月初排到月中。到了十五,过完元宵节,这年才算是过完了。
我小的时候,除了亲友之间的拜年走动之外,还有“赞土地”、“送财神”、“闹花灯”等民俗活动。“赞土地”就是一个人,一只碗锣(小锣),一根竹片,挨家挨户,边敲边赞。赞土地的人必得伶牙俐齿、巧舌如簧,还要了解情况,随机应变。进门看见谁就夸赞谁。赞语都是一些奉承吹捧、四六句式的顺口溜。只要赞得让人欢喜,自然有赏。现在的财神印制精美,颜色鲜艳,造型生动多样。我小的时候,从初一到十五,常有人背着袋子来送财神,那时的财神是手工雕版印刷的,纸张粗糙,墨色不均,造型单一,但并不影响财神的寓意。有人来送财神,主家必是要恭敬接住的。主家接了财神以后,需赏给送财神的人一个红包,这是规矩。“闹花灯”最热闹,名目也繁多。有花鼓灯、龙灯、狮子灯等。湖南“花鼓戏”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乡村里的大男细女都能唱上两段花鼓调,花鼓灯自然也是最受欢迎的闹新春娱乐方式。白天、晚上都可以进行。一支花鼓灯进村,挨家挨户沿途表演,孩子们常常追着灯一直看下去,不知不觉间就走出去好几个屋场,甚至走到了外村。可惜随着乡村的现代化,人们欣赏的节目多了,春节期间基本上见不到闹花灯的队伍了,“赞土地”的人也绝了迹。只有财神依然有人请有人送有人接,不过大多都不是通过具体的送财神的人,而是通过手机。
小时候每到过年,常听大人说“小孩子盼过年,大人怕过年”,意思是每到过年,小孩子有新衣穿、有鱼肉吃,还有红包可拿,有鞭炮可放,有花鼓龙灯可看,小孩子喜欢这份热闹与丰富,但大人要为过年划算,要打理人情往来,在物质并不丰富的年代,实在不易。现在的乡村,小孩子盼过年,大人也盼过年。因为村庄里的青壮年大都出门打工去了,只有老人与小孩留守,趁着过年,外出的人纷纷回来,小孩子可以见到父母,老人可以见到儿女。平时冷漠的乡村,也因外出人们的归来顿时热闹。过年是团圆和团聚的时刻。过年的许多风俗虽然改变,过年的喜庆却有增无减。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