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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链 接
曹文轩,男,1954年生,江苏人,中国儿童文学作家,197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并留校任教。任中国作协儿童文学委员会副主任、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主要作品有小说《草房子》《青铜葵花》《山羊不吃天堂草》《根鸟》《红瓦》《细米》《大王书》《火印》、“丁丁当当”系列等。
2016年4月4日,北京时间晚8点45分(意大利时间14点50分),2016年国际安徒生奖在意大利博洛尼亚国际儿童国际书展上终于公布。 首次进入短名单的中国作家曹文轩最终折桂,成为中国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作家。对于中国儿童文学而言,这一刻的到来不可辩驳地向这个世界确证了一个事实:中国 最优秀儿童文学的水准就是世界最优秀儿童文学的水准。
国际安徒生奖(Hans Christian Andersen Award)是由国际少年儿童读物联盟于1956年设立,由丹麦女王玛格丽特二世赞助,以童话大师安徒生的名字命名。该奖项作为世界儿童文学的顶级作家 奖,表彰的是该作家一生的文学造诣和建树,是世界儿童文学的最高奖项,素有“小诺贝尔奖”之称。迄今为止,共有20几人获得此奖。
曹文轩此次获奖,除了铭记以他为代表的最优秀的中国儿童文学作家为世界儿童文学所作出的杰出贡献,更意味着中国儿童文学创作从此获得了一个新的起点。如今,中国儿童文学的创作之路可谓路正长,夜也正长。一切耀眼、夺目之光都应该转换为内省的力量。
中国古典主义美学的魅力
国际安徒生奖评委会的颁奖词精准地评价了曹文轩文学作品的审美特质和精神特质,道出了评委会将2016年国际安徒生奖颁发给曹文轩的理由。颁奖 词写道:“曹文轩的作品读起来很美,书写了关于悲伤和苦痛的童年生活,树立了孩子们面对艰难生活挑战的榜样,能够赢得广泛的儿童读者的喜爱。” 看得出来,“美”、“悲伤”和“童年”是这段颁奖词的核心词。以“美”的形式来讲述忧伤和苦难的童年故事应该是曹文轩作品获奖的文本理由。
如此恰切的评语虽然未能展开获奖者曹文轩为何创造出一个个“很美”的文学世界,为何以很美的笔触书写童年的悲伤和苦痛,但已足够理解这位拥有近 40年创作履历的中国当代作家了。要知道,中国文学以“美”的形式问鼎世界文学大奖,这在今日世界文学的格局上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这样的颁奖词、这样的 奖项才是曹文轩命中注定的相遇相知。
然而,曹文轩竟是最快从沸腾的人群中抽离出来的第一人。当现场有朋友问起曹文轩此刻的获奖心情时,这位刚刚问鼎世界儿童文学最高规格奖项的作家 却已悄然独自从巅峰飞翔而下,落至独属于他自己的清寂之地:“热闹是你们的,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在热闹面前,我有一种自动隔离的心理机制。”人格力量 的强大,或许是曹文轩问鼎国际安徒生奖的人格理由。
熟识曹文轩的人,大多会对他的温润、儒雅、唯美的精神气质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位水边出生、水边成长、北大读书、北大工作的学者型作家确实具有人 们印象中的精神气质。但是,他在温润、儒雅、唯美的精神气质之外还有着一般人难以捕捉的性格要素。比如:强大的意志力。作为在苏北水乡长大的曹文轩,水直 接参与并构成了他日后的性格特征。水的两面性——柔性与刚性都沉淀在曹文轩的个性中,如果说平日里他更多地表现出如水的柔性的一面而充满温情,那么在某种 特定情境中他则会如水的刚性一样充满理性。无论是对于一个普通人还是对于一位作家,情与理都是一个难以平衡的问题。但曹文轩的强大人格使得他能够如同一位 拳击手那样需要出左手时绝不会出右手。
当然,曹文轩的强大并非仅属于他个性的意志力范畴,而更源自他对中国古典主义的永恒信念。或者说,中国古典主义的诗性文学传统才是曹文轩所信奉的文学创作的根性道路。这一点,才是曹文轩获取国际安徒生奖的最根本的美学理由——中国古典主义美学的魅力。
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进入被传统现实主义和西方现代主义两大主潮一味追求“进化论”的文学观几乎一统天下,各种潮流几经更迭,将庸 常化的“当下”或碎片化的“心理”作为写作对象之时,曹文轩偏要逆流而行,回返故乡、回眸古典、追寻永恒。他从那傍水的故乡“油麻地”出发,沿着鲁迅《故 乡》《社戏》所确立的古典“水域”写作和启蒙主义文学观的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经废名、沈从文、汪曾祺、宗璞等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古典主义流脉的几多弯 曲,一路回溯,直至中国古典主义诗性写作的大成之作《红楼梦》,再到中国古典主义诗性写作的源头《诗经》。不过,曹文轩并非逃离于中国社会发生的巨变,而 是置身于中国文学语境的各个现实阶段——新时期、后新时期和新世纪,在各个阶段疑窦丛生之处停住脚步、闪在一旁,坚信两大主流之外还有第三条道路——中国 古典主义诗性文学传统,继而再折返回来、以童年视角与成人视角相交替的叙述视角审美地叙写独属于他的追忆世界或奇幻世界,由此塑造了独属于他自己的一方水 域中的少男少女形象和不同群落的中国人形象,进而抵达现代人幽暗又明亮的人性深处。
概言之,一位现代主义者以古典诗性的唯美语言、以对中国古典主义的坚定信念,将中国少年在苦难岁月中的成长加冕礼作为故事主体、同时将各式历经 苦难、有尊严、懂情感、敢担当的多阶层中国成人的中国故事作为故事幕布,由此探索中国当代文学的恒中之变与变中之恒。这种种逆流而行的写作行动构成了曹文 轩问鼎世界儿童文学巅峰的原因。这一点,正如曹文轩在获奖后表示:“我之所以获奖,可能是因为我的作品是独特的,它只能发生在中国,但它牵涉的主题是寓意 全人类的,我讲了一个个地地道道的中国故事,但它们同时也是属于全人类的故事。”
正因曹文轩在巨变的时代中始终坚持并坚信文学的“天道”和中国文学的古典诗性传统,他获得2016年国际安徒生奖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退一步 讲,即便曹文轩错过了2016年这一奖项,也并不是什么失落的事情,因为曹文轩的文学创作与国际安徒生奖之间的机缘就是迟一天或早一天的关系。
“非典型意义”的儿童文学
至此,我们更应该追问:曹文轩如何讲述中国儿童故事?
客观地说,曹文轩的儿童文学属于非典型意义上的儿童文学。这样说,不仅是因为他的作品既属于儿童,也属于成人,而是因为他作品的讲述方式也不同 于典型意义上的儿童文学。更确切地说,在文学讲述方式上,曹文轩一直选取经典文学的讲述方式。这意味着曹文轩的儿童文学创作需要祛除训导主义的权力规训、 道德主义的正统说教、伪理想主义的伪崇高以及商业主义的各种机巧的谎言,使创作出来的文学成品具备纯正的文学性。
纯正的文学性才是中国儿童文学的未来经典性,也是优秀中国儿童文学作家的永久灵魂栖息之地。为此,在不同的场合下,曹文轩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经 典文学对于作家和读者的重要性。比如:曹文轩对他的儿童读者反复说的一句话就是:“要读有经典文脉的书。”他自己更是以经典文学为阅读对象。学术随笔集 《一根燃烧了的绳子》收录了他对各种形态的经典文学的阅读心得。基于对经典文学的自觉意识,曹文轩的儿童文学在讲述方式上既与传统现实主义儿童文学的讲述 方式有所不同:传统现实主义儿童文学更着力于儿童文学的反映现实,而曹文轩的文学更着力于儿童文学的创造现实;也与传统浪漫主义儿童文学的讲述方式差异很 大:传统浪漫主义儿童文学倾向于儿童文学的集体化讲述,而曹文轩的儿童文学更着力于儿童文学的个体化讲述;更与通俗类童书的讲述方式划清界限:通俗类童书 更愿意对影视剧制作方式复制或挪用,而曹文轩的儿童文学则更主张想象力的恣肆飞翔。
阅读曹文轩的作品就像欣赏一棵棵枝繁叶茂、生机焕发的参天古树。如果说长篇小说《草房子》《红瓦》等随处可见中国古典一脉诗化讲述方式,奇幻类 《根鸟》《大王书》是对托尔金《魔戒》《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等世界经典奇幻小说讲述方式的致敬,那么短篇小说同样显示了曹文轩的经典讲述方式的自觉。《板 门神》颇似对鲁迅小说《孔乙己》的另一种美学风格,《小尾巴》《麦子的嚎叫》等接通天地人之气,讲述人物、自然、动物的灵性和神性,浸润着中国古典主义诗 性叙事传统的辉光。此外,曹文轩的童话讲述方式也呈现出经典性的奇巧构思、张弛有度的叙述节奏、以及卡尔维诺式的举重若轻。对于曹文轩而言,只要是经典文 学的讲述方式,他都愿意博采众经典之长,体悟经典的众妙之门,再配置上他与生俱来的丰富想象力,一个个神奇的故事便再生于他的“水边文字屋”中。
在美学原则上,曹文轩在讲述中国儿童故事时,一直主张在儿童文学中注入中国古典悲剧精神。这一点,正如国际安徒生奖评委会主席帕奇·亚当娜对曹 文轩作品的评价:“用诗意如水的笔触,描写原生生活中一些真实而哀伤的瞬间”。“哀伤”一词准确地传递了曹文轩作品中的悲剧美学精神,“哀伤”即节制的悲 剧,而不是极致的悲剧,不同于现实主义或现代主义的悲剧美学精神。《弓》《蓝花》《水下有座城》等的悲剧精神延续了废名、沈从文、汪曾祺作品中的古典悲剧 精神,而没有承继现实主义的社会历史悲剧精神。正因如此,当某些社会、历史悲剧成为过往云烟后,曹文轩的80年代作品至今读来依旧具有挥之不去的味道。不 过,曹文轩80年代文学作品并不是祛除历史和社会的要素,而是选取了他特有的处理方式。在这些作品中,成长小说犹如一脉渐行渐宽的河流,“历史”则如伫立 在河流两岸的“远山”,“现实”则如构筑河流沿岸的“土地”,现实主义美学精神则如铺垫河流的底色,古典主义美学精神如灌注河流的魂灵。这种种独特的处理 方式使得曹文轩的80年代文学别具一格。
90年代以后的曹文轩作品更加强化了善意与恶念的厮杀过程,且将人性的“暗河”放置在整个“现代文明”的围剿中。长篇小说《山羊不吃天堂草》可 以理解为人性的本原——童真如何对抗人性的欲念的悲剧性过程。为此,曹文轩在这部长篇中强化了作品的悲剧性要素。对现代文明深切反思的悲悯思想,洁净却沉 郁的语言风格,以及透明却忧伤的歌谣等等悲剧要素都深化了中国古典主义悲剧精神。《草房子》和《红瓦》实现了对古典主义悲剧精神与“人性的暗河”的双向探 索。《草房子》除了正面讲述主人公桑桑从“小人儿”变成“人”的成长过程,还进入了秃鹤的人性“暗河”中。同样,《红瓦》除了讲述林冰的疾病与痛苦,还讲 述了马水清的隐秘的孤独感。而《根鸟》中的少年根鸟,之所以踏上寻梦的漫漫旅途,是因为“无梦的黑夜,是极其令人恐惧的”。新世纪以后,曹文轩的小说从 “油麻地”的古典家园一路走来,独自步入了一条没有庇护的路。
长篇奇幻小说《大王书》另辟新路,主人公茫不再是以往那个傍水而居的“水之子”,而是一位听凭天命且负有驱恶降魔神圣使命的“神之子”。但也正 是在通向新路的路途上,曹文轩折返回来,再度回返到中国古典主义美学精神之源。当然,坚持悲剧的美学原则是曹文轩儿童文学富有争议之处。在这个消费主义盛 行的时代里,曹文轩对儿童文学中悲剧精神的坚持尽管非常冒险和孤独,但在时间的推移中将弥足珍贵。
曹文轩始终追求文学语言的古典美感。这种美感有的表现为朦胧的、如薄雾如月光、既快乐又忧伤的句子,有的表现为汪洋恣肆、金戈铁马一样的句子, 有的表现为幽默、诙谐、充满童趣的句子。但无论有多少差异,其语言都呈现出曹文轩所追求的古典美感风格:洁净、唯美,意境古典。
审美主义的启蒙儿童观
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追问。曹文轩为何“很美”地讲述中国儿童故事?这不仅属于曹文轩个人的文学创作世界,而且对于当下整个中国儿童文学创作的观念也富有启发性。
不难看出,曹文轩文学作品中的现代儿童观源自鲁迅所确立的启蒙主义文学观。鲁迅在《我们现在如何做父亲》一文中率先提出了“孩子”是“人”之子 的儿童观念。“人”之子是对中国漫长的传统礼教文化规训下的“奴”之“子”的反抗。为此,鲁迅在《故乡》《社戏》的童年视角下塑造了小闰土、小水生等 “人”之子的儿童形象。这些儿童形象并非仅仅属于现实中国经验层面的儿童形象,更属于未来中国理想层面的儿童形象,寄予了鲁迅对未来中国新型儿童在“人” 国社会的一种理想化设想。曹文轩深谙鲁迅儿童观的现代要义,他的作品虽然选取少年为叙述视角和故事主人公,但同时又让这些少年在成长中伴随着一位“精神父 亲”的形象。《草房子》中的桑桑与“校长父亲”、《根鸟》中的根鸟与钣金、《大王书》中的茫与“大王书”、《我的儿子叫皮卡》中的皮卡与“作家爸爸”固然 是从“人”之子的血脉中走来,另一方面又在“父亲”的导引下走向未来的理想世界。
不过,曹文轩的文学作品并未完全遵从鲁迅的启蒙主义儿童观,而是在鲁迅的启蒙主义儿童观中注入了审美主义的古典诗性,即曹文轩一直坚持审美主义 的启蒙儿童观。所以,其作品反复描写少年如鱼一样敏捷、轻盈、勇敢,少女如月光一样洁净、灵性、纯良,将儿童性和审美的自然性联系在一起,传递了曹文轩所 理解的儿童理想的存在方式:快乐地度日,高贵地做人。在这个意义上,曹文轩作品中的儿童形象既不同于西方成长小说中的典型儿童——叛逆者形象,也不同于以 往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小英雄”、“好孩子”,更与当下搞笑类童书中的贫嘴儿童完全不同。
曹文轩一直忠实于自己的创作理念——逆向而流却顺其自然。做到这一点,不光依靠他所拥有的水边“油麻地”的故乡、天才的想象力,而且还要依靠中 国文学的“本源”——中国古典诗性文学传统。而回返中国文学“本源”的曹文轩在此之后,并非抵达峰巅或临近终点,而恰恰意味着曹文轩的文学创作正值“中 途”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