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山丹的军马场路途颠簸难行。这是我们去张掖的前站。
山丹军马场的闻名,缘于它所饲养的天马,它悠久的军马放养的历史。去往祁连山冷龙岭北麓的大马营草原是多么遥远,我们的车一直沿着赭红色的焉支山而行。一望无际的草原、湿地,以及草原上挺立的明清时代的烽燧,更加增添了这里悠悠历史的纵深感。这里的面积是329.54万亩。曾经造就过骁勇的哥萨克骑兵的原苏联顿河马场解体后,山丹军马场成为世界第一。它太大,远远望去,各个山坡上吃草的马群,就像蚁阵,那么多,想象一下万马奔腾的情景,那当是多么的壮观。当地朋友介绍说它横跨甘肃青海二省,而且这里早在公元前121年就是军马场,是由西汉骠骑将军霍去病始创,距今有二千一百多年的历史。《资治通鉴·汉记十一》 载:“(元狩二年) 霍去病为骠骑将军,过焉支山千余里”,打败匈奴后,在这片祁连山和焉支山之间的广袤大草原上,屯兵养马。尔后自魏晋至隋唐,大马营草原一直是很重要的牧马场所,在盛唐时期曾养马7万匹以上。这些雄壮的大宛马、天马、西极马,曾经挟带着汉朝和唐朝的威风,征战和驰骋在包括今阿富汗、印度、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的部分地区。西域36国的疆域是这些天马踏出来的。我们看到在河西走廊和新疆多地出土的铜的和陶的马、马头,神态何其自信刚毅,姿态何其优雅矫健。
山丹马场是丝路之上一颗少见的绿宝石。旷野奔马,祁连雄踞。此刻雨在下,道路泥泞。我们在有一大群马匹的地方停下来。天空铅云低垂,焉支山雾气弥漫,景色壮阔悲壮,有出征前的阵势。这里的天空和大地因为滋养过无数时代的战马和将士,有一股莫名的英雄之气,场景动人心魄。焉支山如血染过,瑰奇惊艳,为丹霞地貌,又名胭脂山。路边安详吃草的马匹,如我在新疆昭苏看到的天马一样,一律火栗色,健壮迷人。有的吃草,用尾巴拍打虻蚊,有的在互相摩挲,有的母子在抚爱玩耍。身材高大的它们,虽然英气逼人,但也有几分胆怯,会打着响鼻离开你,退着步子和你逗趣。这些英雄的子孙,它们在八月青翠的草场上悠闲自在,战尘远去,它们的任务就是繁育后代,保持英雄的血统,颐养天年。
从张骞出使西域两次被匈奴所掳,两次逃脱,也无论是霍去病也好,卫青也好,张骞也好,班超也好,鸠摩罗什也好,玄奘也好,这条不确定的丝绸之路,几乎是与死亡和未知为伴的,是拿生命作赌注的。无数死去的骆驼、战马,醉卧沙场、战死异乡的将士,无数经书、无数苍凉辽阔的诗,倾圮倒塌的城墙,废弃的城市、村庄和寺庙,兴起的绿洲和干涸的河道,都是这条路上生死相搏后出现的景象,是生命曾经走过的痕迹与梦想。
自骠骑将军霍去病多次讨伐匈奴,才占有了河西走廊这片富饶的地区,也才有了这片宽阔无边的草原和马场。
进入了塞上江南的金张掖,“张国臂掖(腋),以通西域”,据说是汉武帝赐名。张掖在河西走廊的中部,历史上又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就是“八声甘州”词牌中最著名的词。张掖是丝绸之路的重要通道。西汉汉武帝时张骞首次开拓丝绸之路,的确是冒险的“凿空之旅”。但此后汉朝多次派出使节出使西域,汉武帝时期最远的汉使到了犁轩 (今埃及亚历山大港)。罗马人征服叙利亚和埃及后,通过安息帝国、贵霜帝国和阿克苏姆帝国获得从丝绸之路上传来的中国丝绸,故知道了神秘的东方古国中国。西汉末年,丝绸之路一度断绝,但东汉的班超仅带36名吏士,征服西域36国大部归汉,又重新打通隔绝58年的西域。张开臂腋简直是一种深入虎穴的冒险。在班超的故事中,全是那种让人难以置信的经历,仿佛他像神一样的,在西域的万里黄沙间,指点江山,如履平地,帮助那些小国摆脱匈奴的统治。也许当时的汉朝太过强大自信,才让班超们大展抱负,大显身手。
我们在张掖的停留很匆忙,最先进入大佛寺。大佛寺被当地人宣传是西夏国的国寺———皇家寺庙。事实如此。张掖曾是神秘消失的古西夏国的陪都。这个西夏国,在大西北存在了仅一百多年,就被匈奴灭了。它的文字至今未有人能解,关于这个短暂辉煌的国家有太多的传说。张掖是西夏国唐兀忒省的省会,即后来元代甘肃行省的前身,西夏在张掖驻有甘肃军司,甘肃省名最早由来于此。西夏的疆域当时多大? 它“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地方万余里”,曾经横跨现今的宁夏、甘肃、青海、陕西、内蒙古,国势最强盛之际,到了青海的西宁、新疆的哈密。匈奴将它灭了,忽必烈却在此诞生。
大佛寺的国内最大木质卧佛和安放卧佛的大殿,木质陈旧,也未刷一层油漆,任其风化于时间中,一件名副其实的庞大古物。好在这儿空气干燥,风化速度缓慢,依然保持了它惊心动魄的宏伟的陈旧感。在这戈壁深处,是在哪儿找到如此大的树木,来雕塑这样的菩萨? 从祁连山腹中运来,那也要相当的想象力。释迦牟尼佛睁着一双大眼安卧在大殿正中高1.2米的佛坛之上,佛身长34.5米,肩宽7.5米,耳朵约4米,脚长5.2米。大佛的一根指头就能平躺一个人,耳朵上能容八个人并排而坐。在逼仄的大殿里,想拍照的人无法伸展他的镜头。你只能看到佛的一小部分。要么是头,要么是脚。如果不是西夏的皇家佛寺,谁有这个能力建造这等巨大的佛像?
当地人笃定地说,此寺是西夏皇太后梁氏常朝拜和居住之地,在此设道场,大作斋会。还有蒙古别吉太后也住在此,生下元始祖忽必烈。别吉太后死后,灵柩也停殡在大佛寺。还听说唐玄奘去西天取经也住过此寺,马可·波罗被吸引,在里面住了一年 (一说两年) ……过去的大佛寺不止这么大。它历尽劫波,在繁忙的丝绸之路上,是佛教东进的见证,也看到了为宗教和文化而战的各族英雄厮杀后怎样导致佛教衰落,但又顽强生存。信仰的力量比其他力量更强大。古往今来有多少大德高僧曾在这里诵经坐禅弘法? 可以想象,它成为张掖驿道上的各路名人招待所是成立的。它身份特殊,身世高贵,卧佛天下第一,在河西走廊无可比拟。到后来,有明英宗敕赐的 《大明三藏圣教北藏经》,为金粉所书,还有乾隆爷送的一块匾“无上正觉”。寺里经幡飘扬,高耸的藏式土佛塔又似乎来到了藏传佛教之地,表明这儿曾是一个十分特别的地方。
当我踏进藏经阁,看到的那些堪比敦煌石窟的藏经,之丰富、浩瀚、珍贵,让人感慨。这里保存有唐宋以来的佛经六千八百余卷,其中那部明英宗敕赐的 《大明三藏圣教北藏经》,为全国仅存的几部经书中最完整的一部,俗称为金经。保存如此完好的众多经书,与一位尼姑本觉有关。她当时住在藏经殿后部一间小屋里,谁也不知道她是守经卷人。有回忆说1937年,为防止日军轰炸及回军马步芳部,大佛寺和尚将存放《大明三藏圣教北藏经》 和其他经卷的经橱全部秘密用土坯砌在藏经殿后部柱间。藏经的秘密,仅有几人知晓。并由寺中住持,一任任传给最亲信的弟子。1952年,本觉尼姑住进藏经殿旁的小屋专门看护佛经,却对此守口如瓶。“文革”虽遭受批斗暴打,几近死亡,但对佛经不置一字,后靠乞讨度日。1972年打砸抢烧平息,然而一场大火将本觉小屋烧毁,她本人也葬身火海。但这也许是一种涅槃。在拆修这个废墟时,民工惊讶地发现了一道暗门,打开暗门,居然通入到藏经殿后部的暗道夹墙内,而这道夹墙从藏经殿正面殿堂一点也看不出来。夹墙里挤挤地排放着十个老式木制橱柜。打开橱柜,里面整整齐齐完好无损地码放着用黄色绸布包裹着的函装经卷。这就是 《大明三藏圣教北藏经》。全部 《大明三藏圣教北藏经》共包括 《大方广佛华严经》、《大般涅槃经》、《金光明最胜王经》、《大方便佛报恩经》 和 《大乘本生心地观经》5大部,总计1621部、6361卷。共计18万页,3000多万字。经文为楷书,字迹工整秀丽,木板雕印,印刷精美。每函经卷的卷首印刷有秀美的单线白描版画一帧,内容为曼荼罗、佛像画、说法图、经变画等。经卷画套及卷封用清一色的蓝绢包装或彩绢锦绣装帧。《大明三藏圣教北藏经》 中,最为珍贵的部分是明正统六年 (公元1441年),钦差王贵用泥金书写,绫锦装潢的600卷 《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及清代顺治至康熙三年,书画名流用金、银粉书写的5部佛经。在 《大般若波罗蜜多经》 卷首的一幅0.2平方米的蔓荼罗中,描绘有近百个人物,个个眉目清秀,衣饰飘洒,构图协调,布局对称。有部分五彩佛画,用金粉勾绘,石青、石绿、丹砂、朱红等着色,绚丽夺目。
那些陈旧的橱柜现在依然陪伴着我们,像突然出现的伟大的信仰。智慧藏身在密室,这是战乱和浩劫中的幸运。陈应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