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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八卷《海火》(7)

//m.zimplifyit.com 2012年11月27日14:33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于是他常常描绘的一幅图画立即在我眼前出现:在许多年前的一个中午,在北京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上,一个少女的声音把所有过往车辆撞得粉碎,在红灯的注视下,飞似的向一个青年跑来,交通警们瞠目结舌。刹那间,几乎一切都凝固了,连那朵云也凝在蓝天上,不再飘移。这记忆中的一页永远令哥哥激动不已。那一年,梅若行十九岁。那一声呼唤使年轻小伙子方达立即明白心爱的姑娘已选择了自己。此前,他们已认识了两年,而梅一直在他和一个绰号“山魈”(当然也是她起的)的之间犹豫不定,最后,散漫的“狗熊”战胜了激烈的“山魈”。

  “我们去吃冷饮好吗?”年轻小伙子嗫嚅着提议,于是两人跑到西单的冷饮店。不过当时冷饮仅仅意味着冰棍汽水,而且,为了革命化连“鸳鸯冰棍”也变成了一种奢侈。他们买了两支红果冰棍,不知被什么激发出无限灵惑,连珠妙语喷涌而出,每一句话都值得写进名言录。她被逗得哈哈大笑,红果汁儿一直流到下巴颏儿,终于滴落到洗得发白的军衣上,那军衣曾经是神圣的,上面曾经别着一只神圣的红袖章。红卫兵的形象并不像后来人们描述的那么讨厌,那形象对哥哥甚至有种吸引力,因为他生平见到的第一个红卫兵就是她:英姿勃发,口若悬河,正在烈日之下向两千多中学生发表演说。太阳在她的瞳人里裂成无数金光闪烁的碎片。她的眼睛特别亮,见到他之后尤其亮。他听到本校的反对派们称她为“梅匪”,他并不认为这绰号多么可怕,相反,他觉得够味儿。

  梅姐姐也是我整个少女时代崇拜的偶像。小时候我有着比一般小女孩更强的羞怯感,这种羞怯在很长时间内干扰了我的生活,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反正家里来客人我便跑到房间里躲起来,然后跳窗逃跑,幸好那时家里住的是平房。我这种毛病若是在西方大概是要请心理医生治疗的,可中国的父母却不以为意。

  梅姐姐来家我当然也是躲起来的,可我喜欢在门后边听她讲话。她的声音有种特殊魅力。渐渐的,我也敢于打开门悄悄地看她了。她有种吸引力,或者说是种蛊惑力。她能让一个清醒的人去杀人放火,也能让一个疯狂的人冷静下来。我开始不知不觉地模仿她了,在人前我不再感到那么手足无措了。我现在明白人生下来就有种表演欲,不过有的人是天生的演员,诸如梅姐姐,也有的人是只能靠效法别人才敢登台的拙劣演员,诸如我。

  但我毕竟从一种尴尬的境地里走出来了,确切地说是被梅姐姐救出来的。

  可爸爸妈妈却不以为然。特别是妈妈,早就看出了哥哥的“败家气象”,一心想找个温柔贤惠又会当家理财的儿媳妇来挽救败局,谁知儿子偏偏爱上了这么一位喜欢浪迹天涯的“女革命党”!为这个,家里不知闹了多少次,十多年了,双方还是壁垒分明,谁也不肯退让。

  对于哥哥来说,梅姐姐是一场火灾,一场龙卷风,不过这种袭击倒往往是他的救命稻草。每次风暴之后,他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她一心想出去看世界,决心已定。他们的对比日愈鲜明——她简直成了个竞争狂。而他,竟到海滩来逍遥游了。

  不管怎么样他们爱得够味儿。那是他们那个特定年代所能产生的爱情,今后大概是不会再有了,我常悲哀地这么想。这是个代用品的时代,什么都可以代用,货真价实的东西太少了。我未来的命运又会怎样呢?我像任何一个未婚姑娘那样,不断地为自己设计着各种理想模式,然后又一个个地把它们推翻。

  寒假,大家都回家了,女生宿舍只剩了我一人,小雪便常来陪住。我们真正地亲密起来,竟谁也离不开谁了。每天傍晚,我们都要去海滩散步,石林的黄昏总带有一种神秘的美,令人无法识破。我常给她背一些我喜欢的诗,间或自己也胡诌两首。她总是含笑听着,手上或钩或绣,反正不闲着。“我这人讲实惠,不那么多愁善感!”她的那些作品往往有种独出心裁的美丽,令人惊叹。能创造出这种美的心灵该是颗诗心。我说了这话,她就笑笑说:“我怎么不喜欢诗?也喜欢的!将来一定送你一首我写的诗。”我说一言为定,她就不再答话,一个劲儿地给我讲她那个在国外工作的男朋友。那个人的形象在我脑子里已经活灵鲜鲜了,恐怕见了面不用介绍也会认出来的。

  日子长了,我发现她有种讲故事的才能。什么事儿她都能讲得很精彩,连说起她家的事儿她都像是在讲故事。那么曲折离奇又富于戏剧性,让人听了都不像真的了。据她说,她父亲祖籍此地,早年离家在铁路上混事儿,不过是个小职员,只是偶然认识了她的外祖父并且在一件很小的事上帮了他,便赚得了一位名门闺秀。实际上她母亲那个家族当时已经没落了。外祖父以执教为生,全靠祖传的一些房产才算没吃什么苦头。她母亲中学毕业之后,本来还想接着上大学的,可后来不知为什么匆匆忙忙地结了婚。婚后不久她父亲就失业了,后来在北京定居,靠吃房产过日子。

  “那现在呢?难道现在还靠吃房产?”我有点惊异。

  “嗯。京津一带有我们家许多私房,吃息都吃不完。”

  原来这是她家的经济来源!过去我可从来没想到过。

  “难道你爸爸解放后也不工作?”

  她没说话,飞快地移动着钩针,钩出一行行的花边。

  “那后来为什么又迁到这儿来了?”

  她叹一声,有点不耐烦了:“你的好奇心真强,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一九六七年,我父亲死了,我家的房产都被没收了,没办法只好回到这儿来。这栋小木楼是父亲老家留下的。阿圭家也离这里很近的,实在没法子的时候她就回家乡卖一回绣活,赚些钱再回来。那几年就这么凑凑合合,多亏家里还有点底子,才算没受罪。”

  “阿圭像是惠安人嘛!”

  “是惠安人,苦得很。……你看她有多大年纪?”

  “五十来岁吧?”

  “她刚刚四十出头!”她轻笑一声,“她十五岁出嫁,按惠安人的规矩,新婚第二天就得回娘家,只有生了孩子以后才有权在婆家住,你说怪不怪?婚后一年她也没生出孩子来,男人就去了外省,再没回来。她一辈子都想有个孩子,自己没有就拼命疼我,把我都给宠坏啦!”

  “难怪你在家称王称霸的……”我想起她对那两位老妇人的态度。

  “你信吗?阿圭年轻时风流得很哪!就是这几年才老下来的……”

  天色暗下来,海滩上看落日的人散了。海风卷着退潮,发出一种晶莹透明的声音,像一支遥远的少女合唱队。我忽然想起哥哥讲过的海妖的歌唱,那该是种什么样的歌声呢?

  “回去吧,晚了。”她温柔地勾勾我的手指。

  “以后咱们拣个日子在这儿玩它一夜,怎么样?我想这儿的夜晚一定很美。”

  她盯了我一眼,“难道你不害怕?”

  “怕什么?难道你也信封建迷信那一套?”

  她不做声。

  我忽然觉得她的笑容有点儿阴险。

  南国的春天确有一种独特的诗意。光是那色彩便动人心弦,那是画家的调色板无论如何也调不出的颜色。在阳光下,色彩是流动着的,甚至能流到海里。潮汐一过,海便呈现出一派翡翠般透明的绿。岩岸上的生物群越发活跃,我怀疑这些小小的藤壶或软体虫什么的能在静悄悄的夜里发出音响,我也曾扒开那些石林下被蚀穿的洞穴,却根本没见过什么美丽的盲鱼,那一定又是哥哥杜撰出来的。可我确实见到石林上那种三角蛤的化石痕迹,这么说,这古老的石林起码在侏罗纪之前就存在了。那时大陆架的漂移又是怎样的呢?四亿年前的泥盆纪,真的有一支鱼的队伍最早登陆,后来发展为两栖动物了吗?这一切都像神话一样。大千世界,大概真的什么都会发生吧?不知为什么我近来对这些越来越关心了,我这人可真容易受人影响。

  定在三月中旬春游,图书馆和校办的几个年轻人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地点自然是银石滩。说好了,要在这儿闹个通宵。“一定得帮当地人破除迷信!”以郑轩、唐晓峰为首的一帮男生宣称。

  吃的不用愁,每人都带了两三样,全班四十人,外加图书馆和校办的,食品丰富是不必说的了。大家就在海边听音乐、跳舞,然后开联欢会,把旧毯子往岩岸上一铺,摆上吃的,大家边吃边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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