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概念混乱已成当今的一个共识。这是散文自身发展必然出现的问题,反应了散文发展的内在要求。但回应这个问题也是散文今天所必需面对且无可回避的课题。
作为一种文学体裁,指认出散文的疆域所在,寻找它的概念、范畴,并加以定义,这是散文之所以成为散文的基本要义。目前散文创作的混乱局面需要方向的引领,标准的制定。要明了这一问题的当下意义,有必要回顾一下散文的发展历史。
文学和文学的观念总是在不断的发展变化过程中完成着自身的历史。人类最初的文学,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凡属文章几乎都是,包括神话传说、人物事件记载、政论、哲学、诗歌等等。文学性的强调直到魏晋时代的曹丕,他在《典论·论文》提出“诗赋欲丽”的特征,似乎意识到了文学的审美特点。但他所论及的范围仍然包括书论、铭诔、奏议、诗赋等。直到陆机的《文赋》、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等相继问世,文学的审美特征和创作思维的形象特点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刻。
一直到“五四”新文学运动确立了以审美为特征的文学观念,才把一般文章与审美的文学区别开来,确认了诗歌、散文、小说、戏剧为文学的主要门类,而哲学、历史、政论等著作不再被视为文学。这也与近现代西方美学的影响不无关系。
正是确定了文学的审美特征和创作思维的形象特点,确定了散文作为文学的主要门类之一,“五四”之后,现代意义上的散文创作出现了一个繁荣的局面,大批作家投入散文创作,大量精美散文面世,形成了中国历史上散文创作的繁荣时期。
建国后,艺术性散文突显出来,可以说中国当代艺术散文由此发端。相对“五四”散文偏于“言志”,带有较强的议论色彩,当代散文抒情性更强。这与我国艺术的审美传统是相符的。散文的概念似乎明确,“形散神不散”的理念深入人心,被捧为散文创作的圭臬。但受当时意识形态的影响,散文创作天然的注重个人日常生活与内心世界的主观性被“大我”的客观性要求所取代,散文创作因此失去灵魂,走向模式化、概念化,导致创作的僵化。
改革开放后,散文复苏。艺术性散文再度繁荣。上个世纪90年代“大散文”风行,艺术性散文受到质疑。散文的概念开始混乱,以致创作无序,理论批评失范,散文成为了文字的收容所。文体净化再回到起点,甚至倒退到古代的“大文学观念”。这使得这些年从文学的角度谈论散文变得褊狭,甚至没有意义,“散文”的界说形不成定论。散文有了从文学清除出去的危机。
进入新世纪,一方面,散文的文体革命进入一个新阶段,上世纪末的“新散文”、文化散文继续发酵,新的原生态散文、现场主义散文、感觉主义散文、新体验……纷纷涌现,都在提出自己的散文主张,从主旨到风格都有自己对散文的认知。作品大都遵从真实性原则,进入个人灵魂深处,展示了其他文体无法达到的艺术效果与高度。这是散文文体无法忽略的表现,也是它作为独立文体获得文学体裁意义的依据,显现了它的文学本质。在小说、诗歌走向沉寂的背景下,散文反而突显了自己的文学性,文体自觉意识已然形成,并出现各种流派。
但是,另一方面,散文热潮并没有为散文赢得脱胎换骨的机会,反而因大量的非散文冲击,特别是消费社会的快餐文化在散文创作上大行其道,泛滥成灾,媒介遭遇到市场经济压力转而迎合通俗散文和非散文,以致淹没了艺术散文卓有成效的探索。散文的概念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散文创作的实践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反过来呼唤理论的建构。散文理论的滞后已严重影响到散文的创作与发展!
今年初出版的《中国散文通史》,刘锡庆在其主编的当代卷下卷中提出了艺术散文一说,他对“艺术散文”下的定义是:“‘艺术散文’,亦即文学散文或艺术美文。其对应着的是那些非艺术的通俗、实用性散文。”这一概念在他的著作《散文新思维》中提出过,后来又在《艺术散文:当代散文走向的审美规范》一文中再次定义“艺术散文”:
“创作主体以第一人称的‘独白’写法,真实、自由的‘个性’笔墨,用来抒发感情、裸露心灵、表现生命体验的艺术性散体篇章。”
《中国散文通史》(当代卷·下)中明确指出了:“‘艺术散文’已不包括客观、向外的报告文学、传记文学等纪实文体和杂文、随笔等以议论为其神魂的艺术性‘说理’文体——但游记、散文诗,在其尚未完全独立之前却仍可暂含于其中。将来,艺术散文的文学、审美特性若已成为全社会共识,径称‘散文’即可”。
我认为刘锡庆对散文特点的概括抓住了最本质的特性,其尝试是值得肯定的。他的努力应该受到重视,需要得到大家的积极参与。
我的散文观与刘锡庆基本相同,这里不妨作为个案,作一个具体的展开,来谈谈自己散文创作上的体会。
数年前,我在一次关于散文创作的对话中提到,如果我们承认散文是文学体裁之一种,它无疑要具备文学性。不妨把文学性散文之外的文章称作随笔。文学性,首先表现在语言上,它不是信息符码,而是艺术符号,语言上没有追求,谈不上文学性,而语言美的最高境界是它的诗性。我的体会是:散文是建立在个人感觉、感受与感悟上的一种艺术表现,它把作者鲜活的感觉带到了文字的现场,使文字具有了生命的特性与活力,是一个人与世界遭遇所激起的反应,唤醒了脑海中的感知、想象、情感、思考等精神的活动,散文再现并表现这样的精神活动,再现并表现作家眼里的世界,从而给客观的世界打上强烈的精神烙印。因此,它具有鲜明的个体的特性,它不是知识、历史等资料性的东西,甚至也不完全是经历性的记述(要求散文像小说一样重视叙事是片面的),它的视角是极其个人化的,即使经验,也是个体独特的,带有个人的感知与观察。艺术天然地排斥公共性,公共的东西永远都是文学的公敌。它是与心灵有关的,是触动心灵的东西。一篇好的散文没有个人的灵魂在里面,它就不会是一种创造,甚至是虚伪的。散文是生命的一种延续,其精神是有呼吸的,是不可复制的。
其次,艺术是讲境界的,中国文化所追求的天人合一,让历代文人创造出了许多意境深远的经典作品,让人类的心灵得到极大的安抚与提升,散文的高下也在于其境界的高下。中华文明在对待自然的态度上所取的诗意化追求,让人与自然达成了最富审美性的和谐。这种文化上的追求,让艺术在表现自然世界时自然寻求诗意的表现。它就像宗教,历代散文都在这样的意趣下去进行创造。这是散文的正宗,主旨是讲审美的,是人与世界诗意的相遇。
我个人的散文追求是:一,以有限的个体生命来敏感地、深刻地体验无限的存在,张扬强烈的个体生命意识;二,强调在场,就是写自己身体在场的事物,哪怕历史,也不是来于书本,而是来源于现实的存在,哪怕只是一物一景,却是一个时空的物证,是时空连接的出发点,重视身体,身体生理的心理的反应是我得以体验世界、表现世界的依据;三,正是因为个体生命的短暂,才具有强烈的时空意识,才打通历史,连接历史,这里的历史不再是文字记载、不再是知识,而是从生命出发的一次更幽深的体验,如同从现实的层面打开一口深井;四,表现方式上重视东方式的“悟”;五,文字以最大限度逼近体验,语言是人的灵魂,其灵动像呼吸一样自然,像情绪一样起伏,像站在你面前一样真实,因此,独特、别样是必然的特性。
我的世界呈现出了瞬息的、暂时的、变幻的景象,它们都带着强烈的时间印迹。写历史,是因为我感受到了它的气息,它就在我生活的时空里,我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历史文化在我只是呈现事物的一种工具,它不是目的,通过它我找到现实与过去的对接,把我们看不到的事物延伸过来,我在乎的是从前的气息,我感觉到了这样的气息、场,我要把这已经虚妄了的气息表现出来,把这种存在再现出来。我在乎的是这一过程所表现出的时间的纵深感。
关于文化大散文,我认为文化只有与个体的生命结合她才是活的,那些活在每个心灵之上、存在于现实世界之中的文化才是能够被感知的。否则,它只是知识,是脱离个体感知的抽象的文化知识,没有个人感知的历史文化抒写只是知识的传播,而非文学的性灵抒写。所以我写历史文化散文不会有完整的历史,它们是断续的、跳跃的,历史永远是跟随人的心灵意志的,或者是时空的感觉,或者是一个抽象出来的象征符号,我要表达的是心灵史,是消失了的生命的现场。
消费时代物质至上的时代,我们的生活正在发生巨大改变。我常常借助传统的建筑——那种古老的四合院、坡屋顶,自然紧贴于大地上的房舍——来怀念逝去的人伦与家园,感念中国传统文化的温情。现实世界我们无法与传统对接,我们的来路已断,但我仍然在寻找着它。伟大的传统是文人精神的皈依,这种来自岁月深处的文化才是我们的根。
在这个万事万物求新求变的年代,我认为,怀旧、守旧不只是一种寻找与发现,也是一种勇敢者的姿态,需要抗拒潮流的勇气和对接现实的眼光,因此,守旧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先锋!
我能做到的只是忠实于自我。我的写作不愿被裹挟,保持着自己的天地观、时间观以及敬畏感。滚滚红尘中,我的目光掠过喧嚷的人群,投向历史的深处,看到大地上逝去的事物,体验着人生过客的苍茫。我活在时间之中,又活在时间之外。我不但看着这个世界前行,也看着自己与世界的周旋。我的散文是后视的,却有现代意识与表达的追求。时代剧烈变迁,使得世界如此丰富,丰富之中,却有许多正在远离我们而去的东西。我愿意做一个看得见离场者背影的人,并表达自己的哀思与痛楚……
今天提出散文方向的问题,希望以自己的写作为例,引发思考,让大家为散文寻找到一条出路。我相信,这也是现代人精神与情感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