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偶然的缘分,九华山甘露寺住持藏学法师送给了我一本他写的书。白色封面的左下角,用彩色剪纸剪出一个僧人的轮廓——头戴斗笠、身穿长衫、背着双肩背的挎包,正回过身去看自己一路走来的脚印。白色封面的右上角是作者藏学法师用毛笔自题的书名:转眼看世间。那坚硬的笔划,就像一根根长短不一的小木棍,搭建起了书名的五个字。从这五个字里,我似乎预感到本书作者藏学法师是一位极富个性的出家人。但我怎么也没想到,这竟是一本令我惊叹不已的书。
佛教进入中国已有两千多年,已经成为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可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尽管我们与出家的僧人在同一片蓝天下生活,我们对出家人生活状况的了解几乎是空白的。正因为如此,当我读到书中描绘的出家人生活时,心中真的惊叹不已:呵,僧人们的生活竟是这样的!
在《九华山的寂静》一文中,藏学法师写到一老一少两个和尚。“老和尚叫云林,是九华山的老修行;小和尚就是我,刚剃掉头发,算是个小沙弥。老修行整天不知在忙些什么,凌晨三点就起来,将钟磬鼓钹弄得叮叮咣咣;小沙弥用被子蒙了头,梦里还抱怨:夜半钟声到客‘床’。白日里,老修行在菜园里劳动,小沙弥也要去,老修行不让,老修行要小沙弥背功课。小沙弥拿了《课诵》,往草丛中一躺,将《课诵》扔得老远,仰面看天,天是那样的蓝。”寥寥几笔,把一个老和尚的生活起居和一个刚出家的小和尚的生活状态写得活灵活现。
按我们常人的理解,出家人就是离家修行,对亲人是拒而远之,绝不相认的。可作者藏学法师却有着我们常人不能理解的经历。
“空门中人将母亲叫做‘亲师父’,我不习惯这么叫,母亲终究是母亲。延寿堂被拆后,母亲没了住处,那时,我在佛学院念书,母亲却住进了衹园寺的塔院。……每逢周末或节假日,我总会去塔院陪母亲一块儿过。没有住处,我就在沙弥、优婆塞两塔之间支撑起一个平台,算作床,于是,我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第一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我很害怕,整个塔院黑幽幽的,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母亲为我点亮蜡烛,也点亮了我的心。母亲说:‘别怕,祖师们不会吓你的,跟祖师睡在一起,他们会加持你的,你会越来越有智慧。’我说不准祖师们给没给我智慧,反正后来我睡得很安稳。每天,我在母亲的大悲心经声中醒来,我赖在床上看祖师塔前的香火袅袅,升腾弥漫。满院的香气,预示着今天全是好心情。”
法师的出家是不是与他母亲的出家有关,我不得而知,但从这段文字描述中,我第一次窥见了出家的母亲与出家的儿子竟是这样一种生活。年轻的法师不习惯空门中对母亲的称谓,更不习惯近在咫尺却互不相认,所以才有了法师在露天的塔院搭了“平台”当床,住在母亲身边的经历。而一心向佛的母亲似乎亲情也未泯灭,但却严格恪守着佛门戒规。她允许儿子来,但却不能住进她的草屋,只能住在露天的祖师坟地里;她担心儿子害怕,在黑幽幽的夜里为儿子点亮蜡烛,却没有一个母亲对儿子说的话:“有妈在,孩子,安心睡吧!”这让人心里不由得涌起一种别样的滋味。
藏学法师笔下的出家人生活都是闻所未闻的。九华山一山之主的仁德大师病得卧床不起,也要坚持盘着双腿;清贫的师公,一缸发臭的咸萝卜也要节省着吃,结果被小沙弥偷偷倒掉了;还有出家几年仍找不到归宿而想自杀的和尚;还有1989年保存下肉身的大兴菩萨,整日疯疯癫癫的生活,但他的一句禅语却让人过目不忘:“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
改革开放的年代让我们平常人有机会走进庙宇,也让庙里的僧人有机会走进都市。僧俗两众的交流与擦碰则在所难免。那么,僧人眼中的俗人世界是什么样子呢?在僧人与俗人的碰撞中,僧人会有些什么感受呢?法师在《峨眉山道上》奉献给我们的一段描述,就令我惊叹不已。这是一篇用第二人称叙述自己游历峨眉山诸寺的散记,但法师的笔触却更多地留在了山道上的所见所闻。
“笑声在一小店门前停下,你也在另一小店门前打住,你什么都不想买,却装成买东西的样子。店里的姑娘迎了出来,一副甜甜笑脸陪着你。你都有点过意不去,你想多少买点什么,可她开的是服装店,店里挂满了奇异的服饰。你问她这服装是哪个民族的,她问你想要哪个民族的,你摇摇头,你说你只想借件衣服穿一下。你想穿着衣服拍张照,将来在朋友面前作为炫耀的资本。姑娘直直地盯着你,你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自在,你问她可不可以借那套黄色的,她说可以。你对她说了声谢谢,你为她的爽快而感激不已。你从衣架取下你喜欢的那套服装。你正要穿上,却被她拦住,她说穿一下要五元,你问她有没有不收费的衣服, 她说:有,除非你是帅哥。你一脸尴尬,你只得灰溜溜地逃离。”
读到这里,我们几乎能想象得出法师以灰色的僧袍掩面快步逃离服装店的狼狈状,是不是还被服装店门槛绊了个趔趄,我们就只能猜想了。作者通篇用第二人称写自己,这在散文中并不多见,但却恰到好处地将僧俗碰撞、尤其是僧人的内心感受淋漓尽致地展现给了读者,不能不说法师的叙事手法和想象力是异乎寻常的。我毫不怀疑,这样的故事加入到了一个有才华的导演手里,定能导出令人感慨万千的小品来。
僧俗交流与碰撞的故事,在这本散文集中还有多处精彩的记述。作者透过《一件大褂》、《一只小狗》、《童心》等,描绘出世态炎凉、人心叵测,以及出家人的无奈,无不撩拨起读者无尽的思绪。
读着藏学法师的散文,让我们了解得最多的还是出家人的心路历程。在我们对出家人心路历程近乎空白的认知里,每一篇散文浸透出的法师的思索、感悟和真知灼见,都能引起我们的惊叹!
法师曾经坐在甘露寺后山的“定心石”上,有过疑惑:“坐在定心石上,心未必真定,纷杂的思绪随同林间的风儿飘浮游弋——出家了为什么还要学做人?学做人为什么偏念那本难念的经?……什么时候,方能修炼到定心石般如如不动呢?”
在峨眉山道上,看到游客用石头猛砸猴子,一只小猴惨叫着跌进深谷时,法师曾发出这样的感慨:“人类正拼命地向自然掠夺资源,人类的贪婪破坏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破坏了自然的神圣与美丽。人类的豪强正在毁灭人类自身。你不由得想起你自己,你的寺院已向世人敞开,你像演员似的粉墨登场。其实,你就是演员。谁都知道人生本来就是一出戏,可你演的是不是你自己?你的处境正像眼前的猴子,你没有了你的生活,你保护不了你自己。”
在随中国佛教代表团访问日本时,或许是触景生情,法师深深地为中国佛教的现状担忧:“眼下,国内佛教的发展日益隆盛,建庙造像,一派繁荣,可那只是一场寺院经济的竞争,而大乘济世情怀却在繁重而空洞的琐事中丧失殆尽。人们对生命与自然的认识似乎太实在,经济的膨胀导致了精神的圮废。……中国的佛教,你的明天究竟在哪里?”
我们的法师也曾在大雁塔下,面对古人,从心底涌起感慨:“在历史与现实的深处,我总觉得我们生活得不那么坦荡,在我们沉重的心里,似乎负载着某种不堪负载的沉痛。”“我们没能明心见性,我们最终在一种‘围城’心里的驱使下失去了自身的光环,使生命与信仰趋向黯淡。”
当法师手捧师公的骨灰返回九华山时,他得到了这样的感悟:“小时候,我喜欢猫和狗,也幻想着自己成仙或成神,可长大后,我觉得自己更喜欢的是人。我以为剃掉了头发,换上那套宽大的缁衣就低人一等,或高人一等。十年后的今天,我才明白:出家人,也是人。”
藏学法师的这些思索和感悟是何等的真诚啊!字里行间都能令人感受到他发自肺腑的真情在流露。他从1990年出家,从1998年开始写作,十几年来,他笔下写的都是他出家修行过程中的亲历、亲闻、所感、所悟。用他自己在序言里的话说:“有读者说我的文章里的情太重,无益于修行解脱。听了这话让我很难过,我是个出家人,无情一身轻,我也明白这样的道理。同时,我又欣喜,我以为我写出了我的感受,我不能说这样的感受是我人生的终极,但它毕竟是我在修行道上的一段历程。再过多少年,我或许会万缘放下,彻底冲破文字的桎梏。当然,也许我什么都放不下,我终究被‘情’所困。”
藏学法师如此波澜跌宕的心路历程,不停震撼着我的心,让我不时联想到今天社会的浮躁与喧嚣。应该说,出家人那种精进向上的精神状态和助人向善的品德修养,对于今天失去底线的道德的构建是有助益的。正因为如此,藏学法师的散文集《转眼看世间》,有着不容忽视的现实意义。
写到这里,我想起二十多年前,我曾在作家出版社供职。当时我们出版了一套台湾作家林清玄的散文集,包括《星月菩提》、《凤眼菩提》、《拈花菩提》、《紫色菩提》等八本,我们称之为“菩提系列”。这是一位居士写的佛教散文集,文章短小,文风飘逸,文字美极了!那是我第一次读到书写佛教内容的散文。为此我还结识了当时中国佛教协会的副会长净慧大师。因为他要购买我们这套“菩提系列”,发给他在河北柏林寺参加“禅夏令营”的信众们。
近几年,新华书店又出现了不少台湾出家人的著作,除了解读佛经的专著外,还有相当一批是佛教内容的散文集,比如圣严法师的、星云大师的等等。当然,这些年大陆出家人的散文集也时有问世。我最近就读到一本署名学诚大和尚著的《感悟人生》。学诚大和尚是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北京龙泉寺方丈,还是全国政协常委。
出家人的书能够公开出版,通过新华书店在全国发行,这是改革开放以来的一个新鲜事物,是思想解放的一个标志,也是社会宽松和谐的一个标志。特别是出家人书写佛教内容的散文集在广大读者中畅销,不能不说除了社会环境的宽松以外,还有一个广大受众的阅读需求。这个需求是多方面的。
第一是广大受众好奇心的需求。出家人的生活与广大受众是有距离的。僧尼在寺庙里是怎样生活的?他们每天都想些什么,干些什么?如何起居作息?他们为何出家?他们又如何看待世人?如此等等,都能引发广大受众的好奇心。
第二是广大受众求知欲的需求。佛教作为外来的宗教文化,与中华文化结合了两千多年,在广大受众中形成了简单的民间信仰:烧香拜佛,菩萨保佑,多做善事,死后能上西天极乐世界,如此而已。今天的受众已经不满足于这些简单朴素的民间信仰了,他们想探究佛教是不是迷信?我们有没有误解佛教?佛教究竟是怎样转迷开悟众生的?广大受众有了想了解更多佛学知识的需求。
第三是人与人和睦相处的需求。广大受众越来越厌倦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与冷漠,人们需要和睦共生,需要亲情、友情、爱情,而佛教悲天悯人的大乘情怀提供了这种可能。
第四是净化社会的需求。广大受众已经无法容忍社会各个领域的腐败堕落、坑蒙拐骗,对于为一己之私而不择手段的无道德底线的劣行劣迹,早已忍无可忍。而佛教的自我修行、积善助人、扶弱济贫,给人们提供了思想和行为的参照系。
第五是弘扬中华文化的需求。佛学、道学、儒学,是构成中华文化的三大支柱,缺一不可。国学热热了这么多年,正是整个中华民族对于中国本源文化渴望与需求的结果。在弘扬中华文化的伟大进程中,研究佛学,了解佛教,让佛教中有益于人类文明的精华不断传承与发扬,应该是有益无害的。我曾经听净慧大师讲过,八十年代他曾经代表中国佛教赴梵蒂冈,与天主教红衣大主教保罗二世有一个对谈,他开篇就告诉保罗二世:佛教是唯物主义的,从佛祖、佛经到僧团庙宇,都是真实存在的。可惜,净慧大师在今年4月20日往生了。
综上所述,在文学的大河中,注入佛教散文这样清净的小溪流,在散文的大花园里,扶植起一支佛教散文的奇葩,应该是我们乐见其成的事情。所以我说,应该关注这一类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