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第三次汉学家文学翻译国际研讨会 >> 正文
大家好,我很高兴参加今天的研讨会,跟大家一起交流。在将中文小说翻译成我们的母语这一过程中遇到的种种问题。尤其在当中文小说表达的历史、文化、社会背景属于中国特有的情形时,就需要我们在翻译的过程中想办法让母语不是汉语的读者了解并且明白这些特有的语言环境。
为了不泛泛而谈,我决定围绕我正在翻译的作品来探讨上面提到的问题。但是,在跟大家分享我所遇到的困难和问题之前,我想首先跟大家谈一个比较普遍的、也可能是非常简单的一个问题,那就是汉语姓氏前“老”和“小”的翻译问题。
在法国,有些翻译者把“老”和“小”直接转换成拼音,其中有些人把L和X 大写,有些人把它们小写。有些翻译者在页面下加上脚注来解释这种特殊用法,还有些人把“老”翻译成 “ vieux ”, 也就是“年老”的老,把“小”翻译成 “ jeune ”,表示“年轻”的那个小。
我呢,我一直以来都把“老”和“小”直接转换成拼音,并且把l和x 大写,对我来说,“老”和“小”都是中国这种特殊的称呼表达法不可以缺少的一部分。不管怎样,之前我从来没有特别注意过这个小细节,也就是姓氏之前“老”和“小”的翻译这个问题。我并不知道这么一个小细节在翻译成法语的时候存在着这么多的样式。那么,在其他语言中,“老”和“小”的翻译也多种多样吗?
既然现在谈到了姓名的翻译问题,我们不妨拓展开来:有些翻译者一律把中国人名的含义翻译成法语,有些则倾向于把它们转换成拼音。在这一点上,翻译者采取的立场很清楚,尤其是翻译的目的语言是法语的时候。
事实上,中国人名字的意义远远超过了法语中名字所能表达的意思,这样一来,把“桃花 ”翻译成“ Fleurde pêcher”就会使母语是法语的读者觉得很奇怪。
通常来讲,有些翻译者不把中国人名的意思翻译出而选择把它们直接转换成拼音,他们是以此表达一个非常鲜明的立场:那就是他们不认为汉语文学在法国是奇幻文学。我认同他们的观点。另外,法国有个传统就是把人名法语化。比如某个叫Peter(彼得)的人会被翻译成Pierre(皮埃尔),FriedrichNietzsche(弗里德里希-尼采)会被叫做 Frédéric Nietzche (弗雷德里克-尼采)。
当然也有例外:当人名具有特殊意义、从某种程度上讲人名的意思可以帮助理解文章的时候,我们都会毫不犹豫地翻译出它的法语意思。但是通常意义上来说,不把人名翻译出来体现出翻译者要把中文小说作为文学的一部分来看待的这个愿望,以此抹去有可能误导法语读者的语言上的小障碍,从而让作品体现作者和原著最真实的心声。事实上,文学语言不仅仅涵盖包容了社会和文化特质,而且还在某种程度上将这些特质提升到另一个范围。如果说一个作家总是一个社会和一个时代的见证者,那么他的文学作品则往往超越了社会和时代的限制。
现在让我们谈谈我正在翻译的作品,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一看到这个标题,我就问自己应该如何把“是潘金莲”翻译成法语。
作为中国古典文学《金瓶梅》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潘金莲代表着水性杨花、与人通奸的反面道德人物。以她为题材的影视作品层出不穷,在中国,潘金莲成了有代表性的人物,说某人“是潘金莲”在汉语中所代表的意思不言而喻,众所周知。然而,在法语的语言环境里却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在真正开始阅读小说之前,我查阅了一下资料,试图找到一个存在于法国文学中、或者为法国读者所熟悉的、一个概念上等同于潘金莲的人物。我找到了“êtreune Milady”这个说法,Milady翻译成汉语就是米莱迪,用“是米莱迪”来翻译“是潘金莲”,我想这可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法国人都知道《三个火枪手》里的这个叫米莱迪的人物,尽管她还同时代表贪婪的女性,但总体上来说,我们可以认为 米莱迪和潘金莲有异曲同工之妙。
然而在继续阅读的过程中,我发现《我不是潘金莲》的女主人公与《金瓶梅》里的潘金莲不尽相同。小说以女主人公-----一个普通女人和一个法官的会面开始。我们立刻就知道了这个年轻女人的故事:她叫李雪莲,离异,如果没有人帮她证明她的离婚是假离婚,她就打算杀死自己的前夫。而事实上,离婚的确已经发生,而且这个女人也不想再同前夫继续夫妻生活。
情况有点儿乱,是吧?就是以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诞的开场,刘震云把我们带进了一个活生生的现实社会。继续阅读,我们了解到女主人公在刚刚过去的这一年曾与秦玉和结婚并怀孕。已经有了一个孩子,生二胎的罚款他们支付不起,而且秦玉和也有丢掉工作的风险。李雪莲本来已决定堕胎,却在最后时刻改变了主意。她决定与丈夫假离婚,等拿到孩子的户口后他们再结婚。秦玉和满口答应,可是却在六个月后与另一个女人住在了一起,而且这个女人也计划外怀孕。这就是李雪莲当时的处境。她是要报复吗?是希望获得她所遭遇的不公平的补偿?还是要把前夫的背信弃义告白于天下?这一切与潘金莲这个人物又有什么联系呢?
的确,的确可以说联系是有的。那就是,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帮助她杀掉前夫、或者哪怕只是痛打前夫一顿,李雪莲都可以义无反顾地献出自己的肉体。从这个意义上讲,她的确与潘金莲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让李雪莲背负潘金莲盛名的并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前夫。前夫说她结婚时就已经不是处女。秦玉和把自己的前妻说成是潘金莲,那也是因为秦迫不得已。李雪莲要把自己告上法庭,秦玉和被缠得极度焦躁,他就明目张胆地公开声称自己的前妻是潘金莲。事实上,他是希望李雪莲名誉扫地。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说的话也就没什么可信度了。
至此,我感觉,应该强调的不是这个女人不守妇道,而是要强调她没有信誉。于是,“êtreune Marie couche-toi là”这个翻译让我觉得更确切一些,这个法国俗语翻成汉语的意思就是“是一个荡妇”。而把《我是潘金莲》翻译成《我是米莱迪》似乎显得不够准确。现在把小说通读了一遍之后,我意识到要把这部小说翻译好,潘金莲的所指意义不可忽视,不能逾越。
不管怎样,由于法语不喜欢重复,我需要采用不同的词汇来翻译这个汉语中可以反复出现的“潘金莲”。
我决定把小说的题目翻译成“Jene suis pas une garce(我不是婊子)”。在保留“garce”这个词的基础上,在文章中我力求用不同的词汇翻译“潘金莲”,比如“Mariecouche-toi là”,当然有时候,我也保留潘金莲原词,直接把它转换成拼音,然后页面下面加上脚注解释。
现在我来讲一讲小说中的另外一些词语的翻译,在那些比较棘手、难翻译的词汇中,我选择两个来跟大家分享。第一个就是“长”的翻译。
鉴于小说的社会背景,我们有必要让法国读者区分了解省长、市长和县长之间的区别。如果我把每个长都翻译成“chef”,那么他们之间的区别就不能体现。字典提供的翻译都不能让我很满意。法国行政区划上划分为大区,大区又分成省,省又分成区。
如果想让法国读者明白中国的行政划分,我就得找到一些他们熟知的行政划分的概念。比如省长应该等同于管理法国大区的人,那么我决定把省长翻译成“gouverneur”,这个词过去用来表示法属殖民地或者直接受中央政府管辖的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所以,我把省长翻译成“gouverneur”,市长翻译成“préfet”,县长翻译成“chefde district”。这样,法国的读者就可以清晰的了解这些“长”之间的上下级关系了。
最后,作为总结,我想举第二个例子:那就是“工作作风”这个词组的翻译问题。所有的字典都把它翻译成“stylede travail”。如果我们保留这个翻译,意思的基本表达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法国的读者多多少少会觉得奇怪,因为在法国,我们从来不说“stylede travail(工作风格)”。法国人说“méthode de travail(工作方法)”,但不会用“style”,也就是作风或风格这个词。那该怎么办呢?包括我在内的一部分翻译者倾向于在母语中选择适当的表达法使读者更容易理解,而另外一些翻译者则赞同按字面翻译,以便让读者品尝到中文小说的原味。这种原味的品尝或者说对中文小说的初级品味可以是语音上的、词汇上的、或者句法上的和文化上的。
我记得曾经读过一本从意大利语翻译成法语的小说,其中有些词汇就是按字面意思翻译成法语的。由于意大利语和法语很接近,这种翻译法就给人一种简短的语音上的感受:就是说,我们从法语译文上多多少少能感受到意大利语的本身的音乐感。
你们觉得呢?
金卉(Brigitte Guilbaud)
2000年至今任巴黎(三区)Turgot中学汉语教师。1999年获汉语C.A.P.E.S资格,1994-1999年在数所私立学校和机构教授对外法语。翻译的作品有曹文轩的《青铜葵花》,阎连科的《土黄与草青》、《日光流年》、《想念父亲》和《年月日》(获Amédée Pichot翻译文学奖),彭学军的《腰门》,正在翻译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