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果夫：莫言的作品: 文化差异和翻译

叶果夫在第三次汉学家文学翻译国际研讨会上发言

　　我的演讲是以俄罗斯文学批评家、读者和博主对译成俄文的莫言作品的反应为基础。2012年10月以前，除了一些研究当代中国文学的汉学家以外，谁也不认识这位著名的作家。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后，对他作品的兴趣很大，尤其是他的第一部俄译长篇小说《酒国》就在这个时候面世了。莫言像一颗流星一样冲进了俄罗斯文学苍穹。大量的、各种各样的反响几乎爆棚了。作为例子我引用一位俄罗斯博主对莫言作品《酒国》的评语：

　　“毫不夸大地说，这个小说是文学的新现象，没有类似的。也许这个小说是非常中国化的。事实上，俄罗斯读者不认识中国当代文学作品，没有可与之相比较的。才华横溢的、奇异的、不可预测的，它的滋味与气味中，甜香芬芳的、令人恶心的都有，不能了解它用什么办法令人改变生活观，弄清事实。《酒国》这个小说需要长期认真的阅读与深思熟虑的读者。”

　　很可惜，今日这种深思熟虑的读者在俄罗斯不多。看书的人数量不多，更别说真正的、要求智力的作品。大部分是消遣读物，指的是当代俄罗斯文学与欧美译成俄文的作品。在2012年以前，出版的大陆作家作品比海外华人作家的少，因为出版社根据西方批评家的评价进行选择。最近，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后，情况改变了一些，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兴趣高涨起来。两年前，俄罗斯读者开始看莫言的书，他们的态度是了解当代中国文学问题的一个指标。他们对诺贝尔奖获得者第一部译成俄文的长篇小说的反应完全相反。一半读者欣喜异常，另一半说是垃圾，浪费时间。这是莫言试验性的一本小说，作家使用很多后现代写法，各种各样的中国知识丰富，包括古今历史、诗词、成语、歇后语、引用句、名言等。在这种知识的瀑流下，非加脚注不可。这部小说里暗语、没说完的意思也甚多，中国人都能懂，外国人不一定能看懂。推广中国当代文学才开始，像任何事情一样，各种困难会很多。但是，最大的困难当然是文化差异。谈到《丰乳肥臀》时，一位俄罗斯批评家表示，除了英文、法文，还有一个斯堪的那维亚文书籍以外，诺奖委员会只靠翻译者的推荐选择诺贝尔奖获奖者。从我开始翻译莫言的书，才了解到他是当代最好的作家之一。《丰乳肥臀》是一部惊心动魄的作品。我以为，在这种情况下，译者只有一个办法，用加脚注的方法使完全不了解中国现实的读者习惯和明白中国文化与社会的常识、中国历史、文化传统、古今情况等。另一个俄罗斯文学批评家表示：置身生动的异域景色中，从弥漫着美食烹饪、酒精的、色情的隐喻中挤过真不容易。这个小说像一个肚子一样，以大无畏的精神，把炸蝎子跟不注意，张口呆看的读者一起都一口呑就消化了。要是你对我们东方邻国没有恐惧症的话，也可能看完《酒国》后，你就会有这种病。

　　一说脚注，我们就需要面对出版社对脚注的态度。任何文本以外的脚注都会增加书本的容量，增加价格，降低书本的销售。所以出版社反对脚注，所以译书里的脚注很少。与此同时，脚注是应该有的。我是脚注的支持者，所以我翻译的小说脚注比较多。比如说，在俄译《酒国》的446页里有200多个脚注，在俄译《丰乳肥臀》的830页里有260多个脚注，在《生死疲劳》里一共有300多个脚注。对读者来说，脚注很重要，帮助他们准确理解与深入体会《酒国》的奇幻之旅和《丰乳肥臀》的历史之景。应该对难翻译的地方进行解释，比如说一些成语、歇后语、谚语、俗话、双关语等。尽管文本会增加一些，但是原文不会缩短。民族习俗、历史人物、地理环境、革命事件、社会运动、历史史料、剧作杂志、文坛史实、文艺理论等难免需要注解。根据王树福教授的鉴定，近三百条注解大多采用音译加意译的方式，通过脚注内容阐明音译，扩展意译，整体说来简洁扼要，清晰明快，客观自然，符合事实。从读者的阅读接受度和跨文化交流角度而言，这种注释是必要而成功的，对小说思想的呈现和主题的提升，其意义和效果也是比较积极的。

　　翻译小说里人物常用的骂人话也比较难。俄罗斯文学大部分不用骂娘等污言秽语，所以只有用类似不常用的词汇，俄罗斯古语或者婉转词语。

　　限于篇幅和译作体例，《丰乳肥臀》俄译本无法对富含中国传统民俗和历史文化的因素进行详细的注解，也无法深度呈现中国独特的儒家思想和审美文化。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异国读者的阅读困难，阻隔了俄罗斯读者对小说情节、背景的了解和对作品思想的把握，进而直接影响了当代中国文学在俄罗斯的阅读接受和审美评价。这是王树福教授做出的结论，对俄罗斯读者来说，莫言仍然是遥远的与陌生的。读者承认，小说里充足的注解在相当程度上，把小说变为一个中国风俗习惯手册，让读物更引人入胜。

　　总之，莫言得诺贝尔文学奖对传播中国文化与文学很重要，特别是对青年人来说。青年汉学家发现了莫言的作品，表示很高兴。多年住在中国的俄罗斯人承认，他们重塑对中国的看法，重新发现中国。

　　《酒国》后，《丰乳肥臀》也面世了，十足怀疑派断定，莫言是当代最出色的作家之一。批评家表示，莫言把非常强烈的现实主义、民间故事、怪诞幻想与高大宏伟的历史性，丰富地混合在他制造的锅里，为上官家不快乐的故事营造了非常好的艺术氛围。批评家承认，他被惊人的、超国家的感召力迷惑了，我们怎么会以前不认识莫言？另外，可以说莫言的高密乡、马尔克斯的马康多、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现在不光是地理概念而且是文学标志。

　　莫言的声望在俄罗斯越来越大。文学短评里《丰乳肥臀》位列前十，还入选2013年五个最有趣味的作品之一。根据福布斯杂志统计，还未出版的《生死疲劳》是2014年十五部最具期望值的图书之一。《丰乳肥臀》这个作品的全部印数是一万二千册，比平常译书多四倍，它从2013 年初以来一直是畅销书。总的来讲，在俄罗斯全国各地都认识莫言。现在俄罗斯有世界上唯一的莫言网站，再次证明这位作家的声望。

　　最后，我想指出，克服文化差异，外国人了解中国文化与文学的特点是完全可以实现的，只是需要时间，需要翻译家的努力和专业的态度。

　　叶果夫(Igor Egorov)

　　毕业于圣彼得堡大学东方系中国文学专业。自由翻译家，主持俄罗斯中国当代文学网上论坛。曾任圣彼得堡文学出版社总编辑。翻译了矛盾的《真正的中国人》，苏童的《我的帝王生涯》、《妻妾成群》、《仪式的完成》，余华的《阑尾》，莫言的《酒国》、《丰乳肥臀》、《生死疲劳》，毕飞宇的《玉米》，欧阳黔森的《白多黑少》、《断河》，张悦然的《红鞋》，盛可以的《人面狮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