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者伟岸——告诉你这样一个吕凤子
来源:解放日报 | 喻 军 2017年03月23日09:48
吕凤子(漫画)苏文
近年来,我曾三赴丹阳。作为镇江市所辖的一个县级市,虽说和一些历史名城比起来,它只是一个不太知名的小邑,却有着不可小觑的人文景观。“齐梁故里”“季子严陵”“吕凤子故居”等可供辨识的人文符号,无形中使丹阳增重。它的文化气脉甚至可以贯通至2500年前的春秋时代。但令我最为感怀、一去再去的缘起,却是近代杰出的教育家、画家、书法家吕凤子先生。
和近现代若干位绘画大师相比,吕凤子更像是一座守望在群山之巅的无言的雪峰。他建树广博且精深,以儒释道三者圆融的智慧和“知行合一”的精神,穷其一生追求道德修为的超拔境界和人文理想,这具体体现在他的毁家兴学和淡泊名利上。
吕凤子3岁习字,4岁即能背诵 《论语》《孝经》,5岁受私塾教育,15岁考中秀才,被誉为“江南才子”,废科举后考入南京两江优级师范学堂(1907年),师从著名学者、近代奇人、书画家李瑞清先生。毕业后留两江附中任教。1910年于上海创办近代最早的美术专科学校“神州美术社”。1912年,吕凤子倾其家产,在家乡丹阳创办私立正则女子职业学校。其初衷为:“母四十始读书,邑无教育女子处所,督浚(即吕凤子)设正则女校”(《吕凤子画鉴》)。另据吕凤子次女吕无咎撰文言及其父办学目的:“是因为我的母亲幼年失学,父亲立志要为妇女教育尽力”。这和蔡元培出于反封建礼教、提倡女权平等而于1902年在上海创办爱国女学的出发点可谓如出一辙。1938年,日军铁蹄之下,江南失守,丹阳沦陷,吕凤子历尽磨难迁正则学校入蜀,后在重庆璧山创立正则艺专。其间每逢办学资金出现困难,他便创作大量书画以资校用,而无一分一厘的个人盘算。抗战胜利后,吕凤子将整修一新的校舍,无偿交付当地,然后迁蜀校回故乡丹阳,在废墟上重建正则学校;解放后,正如前文所提及的,他又第二次把校产毫无保留地捐献给故乡,就连他女儿想保留一架钢琴的愿望都不予满足。
为了办学(三次办校,两次捐献),吕凤子落得两袖清风,就连稿酬和工资都拿来贴补校用,且多次免去困难学生的学杂住宿费。许多当年的老学生,到了白发苍苍的暮年,只要提到曾给予他们无私关爱的吕校长,都忍不住热泪横流。吕凤子1940年出任国立艺专第三任校长(中央美院和中国美院的前身)。近代一些大家名家,比如李可染、赵无极、张书旗、吴冠中、许幸之、姚梦谷等都曾是其学生。徐悲鸿从油画转入国画创作之初,也曾谦恭地向吕凤子求教。虽然他后来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但只要见到吕凤子,还是恭敬有加。
吕凤子一辈子不求闻达,品性高洁而不阿时流。
例一:吕凤子父亲吕守成当年在上海开过钱庄,是一位开明的工商业者。他乐善好施,常接济有生活困难的乡亲,被邻里称为“吕善人”,甚至曾给同盟会捐过一笔钱,使困境中的孙中山十分感激。民国元年,孙中山出任临时大总统,仍念念不忘吕家的情义,便让秘书给吕凤子发了一封电报,请其来上海见面,打算给吕凤子一份官职。吕凤子虽也崇敬孙中山,却拒绝了这份好意,非但没做官,就连上海都未去,且以后从未向人提及此事。吕凤子之所以是吕凤子,就在于他的明心见性、人格贵重,兼具古代高士之遗风。
例二:大军阀孙传芳极喜爱吕凤子的仕女画,令手下取二百大洋去丹阳求购,吕凤子避而不见。孙传芳以为吕凤子嫌出价低,便慷慨地加价至一千大洋,对手下说道:“我不怕吕凤子高傲,一千大洋可以买一个活美人,难道还买不到他的一个纸美人吗?”遂命手下再赴丹阳求画。这一次吕凤子没有回避,却冷若冰霜,一言不发。孙传芳手下以为这么高的润笔定然把吕凤子打动了,便得意洋洋回去交差,但仅隔一日,孙传芳就意外地收到了被退回的一千大洋,并有附函:“为了取悦于人而画,极不自由,也极不愉快,因此也画不好。大洋璧还,乞恕不恭。孙总司令鉴,凤子百拜。”孙传芳终于被激怒了,派一队人马火速赶往丹阳捉拿吕凤子,但扑了个空。吕凤子预见到孙传芳会报复,已经星夜离开丹阳。为泄愤,这些兵痞竟抓走了吕家二人做人质,后迫于舆论压力而放回。
如果说第一个例子让人钦佩,那么第二个例子则着实令人震撼了。甘冒生命危险,就是不肯作画。虽然吕凤子总是一袭青衫、看似文弱书生,却是铮铮铁骨、宁折不弯的真男儿!
张大千晚年曾在美国的一次聚会上说道:“吕凤子的才华真高,但是他生性却很淡泊,简直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要是他稍微重视一下名利,他的名气会大得不得了”(《吕凤子纪念文集》)。在我看来,吕凤子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美满典型。他首先是开一代风气之先的教育家,惟其学邃德醇、澡雪精神、人品胸次,构成其刚健古厚的生命魂魄。在他身上,真正体现出人格的伟岸。像他这样的人,一旦进入到艺术创作,必然是奇崛高古、独创一格,而无一丝浊滞媚俗之气。
傅抱石曾说:“凤先生的绘画意境高超,笔墨功夫很深。学中国画就得取法乎上,凤先生的画就是上品”;黄宾虹也称“观于斯作,不胜钦佩”;钱松喦曾道:“我平生最佩服凤先生,他不但艺术高超,而且人品高洁”;徐悲鸿更称赞吕凤子的艺术“承历世传统,开当代新风,三百年来第一流”。
在近现代若干位绘画大师中,吕凤子的学养之深,几无人能及。除了在艺术创作上取得极高的成就,他还在艺术思想上建立了高屋建瓴、汪洋恣肆的学术体系,为“新金陵画派”的崛起打下了扎实的理论基础。他的学术专著《中国画义释》《图画教法》,尤其是晚年集大成的《中国画法研究》,被学者们认为其“语言的精炼、逻辑的谙熟、引证的广博、立论的高远、阐述的精妙,皆可称20世纪中国画理论研究的划时代著作”。他的“三个画宗”论,可谓睿智精深,见解独到,是画史画论的一次飞跃和升华。
“古人不求名声,不较胜负,不恃才智,不矜功能,故通体皆是道义。”(宋·陆九渊《与包显道书》),窃以为完全可以借用这句古话,作为吕凤子的精神写照。别人千方百计挤到舞台的聚光灯下,图的是名声地位、仓廪殷实,他却退避三舍、泰然若素,守望在心灵的田园。所以他的画,是其内在精神的传达,是情感的灼热呈现。早在上世纪20年代,吕凤子就是“大学院画学研究员”。1931年,他所作的《庐山云》,为中国画在国际上赢得了声誉。那是在他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徐悲鸿拿到巴黎世界博览会上参展,荣获了中国画一等奖。他也是第一个入选《大英百科全书》的中国画家。1942年,他的巨幅《四阿罗汉》轰动画坛,在重庆第三届全国美展中获得唯一的一等奖。1956年,他为反映新时代的面貌而创作的《菜农的喜悦》,在江苏省美术作品展览会上夺得一等奖。他还曾受命担任江苏省国画院筹备委员会主任,而傅抱石、陈之佛、亚明等只是“筹委会”委员,如果不是73岁即撒手西去,他很有可能担负江苏省美术界的领导工作。
吕凤子谦称自己一生做了三件事:绘画、办学、教育,但都没做好。其实这三件事,凸显了他所毕生追寻的人文理想和生命旨归。在给弟子的信中,他曾说:“有一分精力可用,我必用之,即令明日死亡,近日仍需尽力治事与学。”在另一封致次子去病、统华夫妇的信中,他慷慨陈词:“生的意义,便是不息的劳动,不断的创作。我一向是这样说,就得这样做。病不能夺我志,死更非我所忧。”他还说过:“泪应涓滴无遗,血也不留涓滴,要使长流千古热。”读之能不动容?
丹阳吕氏一门,醴泉有源,芝兰有根,开枝散叶,英才辈出,甚至不乏大家——
吕澂(1896-1989),字秋逸,吕凤子胞弟,近代佛学大师。
吕叔湘(1904-1998),吕凤子堂弟。我国近代汉语研究的拓荒者和奠基人,语言学界一代宗师,《现代汉语词典》的主编。
在全国学部委员中,吕氏一族占有3席:吕叔湘、吕敏(吕叔湘之子)、唐孝伟(吕叔湘女婿)。
吕凤子先生因罹患肺癌于1959年6月6日遽归道山,葬于苏州灵岩山公墓。我曾向他的两位嫡孙吕奇、吕存了解他墓冢的具体情况,得知由于世事变故,现在只知葬于灵岩山,但具体葬在哪儿却不知所踪,每每想来,总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