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峻叙事中幽暗的独白——东紫小说论
来源:文艺报 | 张静静 2018年01月08日13:59
东紫是一名药剂师,她工作在一个最具人生悲喜的地方——医院。人的生老病死在这里以戏剧化的方式呈现,中国传统的医者仁心意味着救死扶伤的仁义,而现代医疗冰冷的制度则在金钱和道义之间让从医者陷入纠结。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中,文学成为东紫对抗医院——这个压抑且沉重之意象的某种方式,写作对她而言更多意味着从这种氛围中抽身、延展和超脱。在回顾自己的创作之路时她说写作能够安慰生命的恐慌,能够成为生命的支撑,事实上,写作不仅是作为医生身份的东紫对自我的一种精神调节,而且意味着她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医者”,她通过文本表达自己对于生存经验的理解和观照,在文本的形式和结构中开放自身的精神和情感空间,力图从更多的维度上拓展对于生存和生命的期望与祈福。
日常经验的讲述者:叙事线索、结构与故事的背后
东紫的写作行走在日常经验之中,拥有自己独特的叙事方式。她的小说习惯从故事层面进入日常,在一件小事中写出世事无常的一波三折,在有条不紊的进展中,讲述者让故事和人物轮番登场,在日常生活场景中呈现人间的一幕幕悲喜剧。
首先,东紫是一个耐心的叙述者,她的叙事线索从来不是单一的,很多作品的故事线索枝蔓丛生,或者由一条线索引起另一条线索,比如《被复习的爱情》中由梁紫月的婚姻生活引起四个女人的情感故事;《穿堂风》里由王子丹的婚外恋引起父亲同样由于婚外恋而自杀的真相;《春茶》里一盒春茶牵引出一个平日被视为贤妻良母的女人的出轨。又或者其作品的故事线索错综复杂,在不同的节点上与人物的命运交错在一起,由此故事摇曳生姿。《正午》里人物有梁鑫、儿子王梁伟、女友傅小雪、怪爷爷和收养的结实等等,通过交错复杂的人物关系书写着不同的主题,既包含着对计划生育政策的反思、青年人的恋爱、职业选择和城乡之间的对立,又对人物的灵魂进行拷问和救赎。其次,东紫经常把两个对比的故事线索并置,构筑出双声调的叙事结构,由此在对立的审美情境中呈现对于善恶、美丑的理解。如《白猫》有两条线索,一条是离婚独居的“我”与儿子难以跨越的隔阂,以及个人情感生活的失败;另一条是白猫的故事线索,比起人与人之间的薄情寡义,人与猫、猫与猫之间却情谊深厚。两相对照,人心的不堪一览无余。《乐乐》里武立国、牟琴夫妇与秦城、黄芬芳之间对待乐乐的态度有天渊之别,人性的善良与丑恶在对比中更加鲜明。再次,东紫叙事的逻辑和线索行进在丰富饱满的细节摹写中。即使在《梦里桃花源》《我被大鸟绑架》《一棵韭菜的战争》这些有着先锋特点的小说里,她善于以真实写荒诞,让人读来不寒而栗。同时她的细节描写尤其在凸显人物心理方面很见功力,如《在楼群里歌唱》中农民工李守志在垃圾箱里捡到一纸箱葡萄,而纸箱里还有一万元人民币,主人公摇摆于占为己有还是物归原主之间,东紫通过精准犀利的细节呈现,刻画了主人公细微的心理变化,让小说充溢着心理的张力。最后,东紫的故事展开之际是一个人生大舞台,各色人物在她设置的情境下依次登场,故事的背后有深意。谜底并不重要,而在接近谜底的过程中东紫用她犀利冷峻的描述将人性的伪装一层层撕下,让我们看到现实及人性的内里。《珍珠树上》的故事从一楼的叮当爷爷发现珍珠树上的安全套开始,楼里每家住户的日常生活由此铺展开来,随着故事的进展渐次掀开每个人平日里的伪装,复杂的人性得以集中呈现。
爱的幻灭与现代女性情感的迷惘
东紫的一部分作品从女性性别出发,聚焦于女性的情感、家庭,在平庸琐碎的日常生活中抽丝剥茧,塑造了众多被爱、婚姻和家庭所伤害的女性形象。作家以同情的笔触写出了一地鸡毛的日常生活中女人的焦虑、慌张与尴尬,同时透过婚姻与情感的棱镜折射出当下社会浮躁混乱的精神状况。
《被复习的爱情》中梁紫月本是信奉爱情的女人,为了爱情不惜放弃自己的事业,但巨大的牺牲并没有带来预期中的幸福生活,离开舞台的她在单位小心翼翼揣测着领导的心思,卖力地干着费力不讨好的事,工作不如意,婚姻又陷入危机。男人从一个有艺术追求的画家变成一个挣钱机器,越来越冷漠。闺蜜箫音、辛如、张燕的情感生活也是一败涂地。辛如奔着爱情嫁给比自己大20多岁的男人,结果成了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她想反抗,却又不得不在母亲的巨额医疗费面前放弃努力。相信爱情的张燕爱上有家室的男人,8年的时间里付出自己的全部,却仍旧在男人言不由衷的承诺里无望地等待着。箫音看似洒脱,实则对爱情抱着绝望的态度,最后选择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春茶》里的梅云是家人朋友同事眼中公认的好女人,却不可思议地偶然出轨,她所倾慕的男人身居高位,而对于男人来说,这仅仅是一夜风流的艳遇。《赏心乐事谁家院》里曾经相濡以沫的感情也还是敌不过现实的诱惑,60多岁的男人找了年轻貌美的姑娘,为此要和妻子离婚。女人不明白青梅竹马的男人何以说变就变。在东紫的笔下,这些故事中的男人们从来不考虑女人们的感受,年轻的时候他们需要的是能够忍辱负重、上伺候老下抚养小,像顶梁柱一样的女人,年老的时候又需要年轻姑娘来证明自己,于是女人与爱情被物质化、欲望化、工具化。
在爱情的幻灭和婚姻的破灭中,作家以文学的方式追问了后娜拉时代——现代女性的自我和命运。在《被复习的爱情》《春茶》《同床共枕》《好日子就要来了》《赏心乐事谁家院》等作品中东紫塑造出一系列女性形象。例如陷入中年婚姻危机的梁紫月、平日温柔贤惠但又飞蛾扑火般地红杏出墙的梅云、试图挽救自己的婚姻而最终失败的冉月出、从乡村来到城市希冀努力过上好日子的王小丫等,这些不同性情、不同年龄、不同经历的女性无一例外地都面临爱情的破产、婚姻的失败和个体命运的悲惨。作家直面当下女性爱情和婚姻中的痼疾,笔墨冷静而锐利,充满着对于女性身份与命运的关爱和同情。
多重题材、多变主题和多层隐喻中的冷峻和悲悯
东紫是一位女性作家,她的文本有很多女性写作鲜明的特质,如作品中天然地植入对于日常生活主题的深度关注,对于日常经验敏锐的细节刻画,对于女性精神世界细腻的把握等等。但是东紫的写作视角不仅仅限于女性,她试图通过人物和细节来展示日常经验中人的不完整、人性的缺陷和命运的诡异,从而向社会现实和人类本身投去冷峻而悲悯的一瞥。
东紫的作品具有多变性,也可以说是一种灵活性。早期接近于荒诞派风格的作品中她有卡夫卡式的寓言、隐喻式写作,比如《梦里桃花源》《一棵韭菜的战争》《我被大鸟绑架了》,而后她转向写实风格,直指现实痼疾,如《传奇》《左左右右》《春茶》《白猫》等。从题材看,东紫作品有涉及乡村风俗伦理嬗变的叙事,也有城市生活流的剖析与刻画。她笔下的人物充斥着混搭的多元风格,比如普通农民工、进城务工的农村女孩、官场上的各色人物、小知识分子等等;从主题看,她的作品涉及众多当下的热议话题,比如食品安全、环境污染、婚外恋、儿童教育等,可见东紫是一位对现实问题极为敏感的作家,执著于对社会、文化、人性的关注和思考,勘探着当下时代的精神状况。在她的犀利目光下,这是一个“病”了的时代,生活其中的是“病”了的人。
东紫的写作风格是冷静、犀利和理性的,面对现实生活中的种种痼疾,她像是一位医术高明的医生,分析社会机体的病灶,给出关于世道人心的病相报告,于是习焉不察的日常生活在她的笔下,风生水起,波澜起伏,凸显东紫作品的与众不同。《春茶》里所围绕的那盒茶叶其实是假的,办公室里平时看似一团和气,而实质上却处处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每个人为了自己的升迁,陷入各种明里暗里的勾心斗角,书写出权力下人的异化。一盒假茶叶折射出爱情、同事之情的虚假。《传奇》里黄老五有着陈奂生的影子,因为省长要吃炒鸡,有幸进了一次五星酒店,见了世面,而后亲自给省长做了一盘炒鸡,成为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因为省长大人惦记着20年前吃过的炒鸡,下面的官员溜须拍马,他们对上卑躬屈膝,对下耀武扬威,领导视察时弄虚作假,为了领导的突发奇想更是兴师动众,一一排查,把全市开了多年炒鸡店的厨师请到酒店现场制作。东紫通过这一闹剧戏谑、反讽地写出了生活乱象。即使在寓言式、隐喻式的作品里,她同样旨在揭露假象和谎言,锋芒直指现实。
东紫敢于对现实发言,她嫉恶如仇,在呈现社会和人性的丑陋、黑暗和卑劣时毫不手软。她意识到作家一味地书写现实的恶远远不够,需要在诊断社会各种病症后开出救治的药方。在《相互温暖》《正午》《在楼群中歌唱》等作品里东紫把希望放在一群执拗的人身上。《相互温暖》里的姚遥本是被发配到荒凉之地的卫生员,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岳非相识后互相搀扶鼓励,当岳非精神分裂触电而亡后,她最后选择在机关大门前静坐,一定要为遭受诬陷含冤而死的岳非讨回公道。《正午》里的妇产科医生梁鑫因为20年前的一桩事一直受到良心的谴责,即便可以用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理由作为托词,她依旧拷问自己的灵魂。《在楼群中歌唱》里李守志、朱桂芹夫妇在城市里干着又脏又累的活,在一万元钱面前经历了忐忑、动摇及最终的释怀,李守志决定把钱还给真正丢钱的人。这些作品里的人物因为坚守自己的原则而显得不合时宜,梁鑫与“良心”同音,人要有良知,有底线,李守志要守的是善良,守的是不义之财不能取、人要活得亮堂的古训。于是,作品暗淡的基调里有了暖色的底子,体现出东紫温情悲悯的一面。
结 语
东紫写作和代际有着一定的关联性,但是她的写作却在叙述个人化经验中呈现出向外延展的姿态。她的写作面向生活的真实,日常经验中的破损、暗伤和病痛都聚拢在笔端。在一个属于作家的剖析和反思的叙事空间中,东紫以文字来唤醒黑暗中的人性,温暖那些陷入冰冷现世生存的“病人”。东紫又是理智而冷静的写作者,她以医者的冷静揭开人性温情脉脉的面纱,各类伪装和表演在叵测的命运中被撕裂,人性的可怜可悲、人心的龌龊丑陋和生活的千疮百孔都在精心设置的故事空间一一呈现。
东紫的写作行走在现代生活幽深而怅惘的褶皱中,在熟悉而间离的文学书写中,东紫的写作走上了一条独特的路径。从女性经验出发,在多层面的主题和题材中游走,从代际的城市经验到触及现实深层的各类社会关怀,她成为一个具备独特叙事风格和文本实践的作家。东紫出色的文本叙事能力让她用文字编织了一个巨大的故事网络,但在某种程度上,过度的模拟和还原生活也会影响文学本质真实的表达。如何以艺术和审美的方式去照亮生活,并在文学的烛照中构建自我的文学表达方式和风格特色?这是东紫的写作接下来需要面对的问题。以东紫目前已经取得的创作成就来看,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她的写作依然有着可以继续前行的巨大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