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评论 >> 精彩评论 >> 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 正文
钢琴有心跳,不算家具,但有四只脚。房间里,镜子虚虚实实,钢琴是灵魂。尤其立式高背琴,低调,偏安一隅,更见涵养,无论靠窗还是近门,黑,栗色,还是白颜色,同样吸引视线。在男人面前,钢琴是女人,女人面前,又变男人。老人弹琴,无论曲目多少欢快跳跃,已是回忆,钢琴变为悬崖,一块碑,分量重,冷漠,有时是一具棺材。对于蓓蒂,钢琴是一匹四脚动物。蓓蒂的钢琴,苍黑颜色,一匹懂事的高头黑马,稳重,沧桑,旧缎子一样的暗光,心里不愿意,还是让蓓蒂摸索。蓓蒂小时,马身特别高,发出陌生的气味,大几岁,马就矮一点,这是常规。待到难得的少女时代,黑马背脊适合蓓蒂骑骋,也就一两年的状态,刚柔并济,黑琴白裙,如果拍一张照,相当优雅。但这是想象。因为现在,钢琴的位置上,剩一块空白墙壁,地板留下四条拖痕。阿婆与蓓蒂离开的一刻,钢琴移动僵硬的马蹄,像一匹马一样消失了。地板上四条伤口,深深蹄印,已无法愈合。
这是金宇澄的长篇小说 《繁花》第拾叁章第壹节的开头。
之所以摘出这一段,是因为我读了《繁花》几十页,就很后悔,没有随手作夹批。但后来又庆幸还好没做夹批,否则不知要读到几时去。但《繁花》最鲜明的特色或曰成就便是其叙述语言,为了这叙述语言我也一定要写篇文章以表示同行的敬意。要说语言,在我不引原文是不行的。怎么办?在这个时候,我读到了这段文字,赶快把它逮住。不能说这是《繁花》中最精彩的一段文字,甚至不能说这是最典型的《繁花》腔调(《繁花》中多的是平实的叙述、简练的对话,这段是抒情的描写),但它还是能体现《繁花》的语言特色。像海明威的电报式短语,又像词曲,非常口语化,但富于诗意,“钢琴有心跳,不算家具,但有四只脚。房间里,镜子虚虚实实,钢琴是灵魂”,这不是诗吗?老实说,我还没见过比这好的“新诗”。主要是短句,但不是仅像老舍说的,为了读者阅读方便,把长句截短,而是明显追求一种节奏感,使日常生活场景似有一种舞曲在轻轻伴奏,艺术化了;也带上了诗词曲牌的韵味,使世俗生活在文学眼光的观照下雅化了。尤其不容易的是他把这去俗趋雅的努力完全淡化,大俗大雅,不露雕琢之痕迹。从写作角度说,写这样的文字就是在写诗,而且是杨万里一路的诗,不惊不乍,内敛含蓄,写三十万字所耗心血可能还要超过写三百万字的,这需要何等的定力,何等的雅致。
吴强曾说过,小说是语言的艺术,一个作者只有对语言有自觉意识,才能称得上是一个作家。我觉得,《繁花》 的叙述语言表现了金宇澄有高度的语言艺术自觉,比之写什么更在乎怎么写。我一直认为,孙甘露的叙述语言是汉语写作的一个重要收获;现在,金宇澄的叙述语言亦如是。表面看来,一个偏洋,一个偏古,但其实都是中西交融的结果。小说叙述语言的创新是否预示着一种新的语境、新的文化正在萌生呢?
因为我最看重《繁花》的叙述语言,所以这篇文字本来想取题《活出腔调来》。但斟酌下来,改成《活出味道来》。因为腔调是给别人看的,味道是自己品尝的。小说写了一群上海人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到前不久的日常生活,每个人都在追求使自己的生活更有味道。这也反映了上海人的一个共性,对过好日子的定义,其实比之物质更重精神,但精神追求的目标纷繁杂乱,这就有戏有味了。要把日常生活写出味道来,首先要作者对此有体味,有同情的理解,要有进得去出得来的智慧。如小说中写了许多饭局,饭局很难写,尤其是非鸿门宴的饭局。《红楼梦》 在这方面堪称一绝。我觉得《繁花》 中写的饭局同样让人叫绝,不仅在刻画人物,更在展示时代的社会心理。
老实说,《繁花》 我只读到所引文字那里。因为我想留着慢慢品尝,这小说作者像写诗一样写,读者也应该像读诗一样读,才能得到难得的享受。所以急于把文章写出来,是因为难抑兴奋的心情,不写出来,晚上睡觉老会想到。《繁花》是顾绍文(谷白)推荐我看的,他说,你知道我是不大佩服人的,但这篇小说我佩服。之前他推荐孙颙的 《拍卖师阿独》,也使我眼睛一亮,按捺不住写了评论。从这以后,上海的一流小说迭出,像王安忆的《天香》、竹林的《魂之歌》、孙颙的《漂移者》,再加上《繁花》。这个现象应该得到重视,应该进行研究。这不仅是沪军崛起的问题,海派文化是中国现代城市文化的典型代表,在十八大提出建设“文化强国”任务的当下,我们要从大文化角度去总结经验,以利更上一层楼。
(《繁花》,金宇澄著,刊登于《收获》长篇专号秋季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