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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年龄的人。”这句话的作者沈从文,恐怕是近代文艺史上湖南最有名的“凤凰男”了。当29岁写出这段情话时,沈从文的身份与《活着之上》里的主人公聂致远一样,都是大学里年轻的教师。
沈从文时代的凤凰男,是励志典范,他美丽的故乡,更是一种出身的骄傲,与他交往的人物更是一时俊彦。而聂致远此时的凤凰男,已经成为爱情事业中的负资产了。在其与未婚妻赵平平结婚前的春节,与未来的岳母孙姨的关系,其心态,就像猫和老鼠一样。原因是,研究生聂致远没有能力在省城操办一场婚礼,在其考上博士后,也没能力在省城买下一套房。
这种模型,到近代中国,屡见于文学作品当中,最典型的莫过于路遥的小说《人生》与《平凡的世界》。这些传播甚广的小说,之所以在当时独树一帜,成为万千文学青年心中的经典,最大的原因,应该是他的爱情模型的代入感与人生奋斗的共鸣。
书写凤凰男,或许并非阎真的本意,但写高校里的知识分子,则是他的长项。在自己擅长的领地,阎真用一种“精神窘境”不断凸显出凤凰男的困境。严格来讲,聂致远并非穷困潦倒,作者也没有给他安排置之于死地的车祸、大病、破产、被骗等戏剧化的境遇。但生活总是源源不断地传递压力,需要面对。这种物质窘境的破局,对于知识分子来说,只能通过改变自己的精神标准来创收,如此一来,新的精神窘境不断出现。
要解决这种问题,通常的办法就是逃避和远离,从陶渊明为代表的隐逸模式,到1990年代流行的乡土文学的田园牧歌写作,如贾平凹早年的商州系列纯美小说、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韩少功《山南水北》,都是普通知识分子与文人难以模仿复制的。
《活着之上》的第一落点,落在聂致远是如何考上博士这个坎上。在小说中几处写到,这几年考博士与前些年截然不同了,博士招考的名额有限,很多人在排队,排队的主力不仅是想做学问的研究生,更多的是各种关系户,乃至官员金主。这是一个时代的新问题。但千军万马的独木桥,聂致远毕竟是挤上去了。显然他很优秀。不过阎真并没有把他写成一个学术狂人、一个学术天才、一个以学术为宗教的殉道者,通观整部小说,聂致远是一个热爱学术,成绩良好的大学教师与学术新人。这种定位,固然少了几分戏剧性,少了几分可读性,但显示出了一个成熟小说家的自信与节制。
小说的开头写主人公聂致远祖父的去世,静虚寺的和尚前来念经,丧礼途中叔伯阿姨们热闹地打起了麻将,10岁的聂致远十分纳闷,怎么和尚念经还要收钱?除了这个伏笔之外,开头还设置了一个《石头记》,祖父最喜欢的一本书被父亲拿去给他陪葬。《石头记》与和尚收钱,成了小说驱动力的一体两面,但这样的故事,也在此后从未掀起过激荡人心的波涛。
在小家庭中,聂致远与赵平平,男的清高,女的现实,中途无数次的争吵矛盾,也有不少的相濡以沫,但从恋爱到生育,作者对于主角青春荡漾的激情惜墨如金。吵架其实也并不多。这对夫妻之间的高潮部分,却来自两次外部的介入,一次是两人结婚打算买房,在盘点资金时,赵平平哭着说自己的八万块钱是她以前交往过的一个“经理”给的,聂致远当时如遭雷轰,但时间一过,也就罢了。第二次是当了6年小学德育课老师与班主任,却迟迟没有解决编制,好不容易遇到招考,要请评委吃饭时,评委竟然以潜规则来暗示,聂致远怒火中烧,打算去举报或打人,但两口子最后一盘算,也是罢了。
在《活着之上》里,似乎并没有太多强大的拒绝。最有力的拒绝是来自于聂致远成家之际,最需要资金时,一名矿老板要给自己爷爷立传,要把作为满洲制铁汉奸的爷爷写成抗日企业家,挣扎多日,最终聂致远拒绝了这笔买卖,但他的同门博士最后接了这单活。
这样的一种设置,看似设置了一种“底线”,这种底线可以上升到“民族大义”,为了这种底线可谓义正言辞,深具合法性。但这样一种设置,并不具备典型性,绝大多数知识分子,完全不能经历这种考验,这只是一种概念上的拒绝,一种外部的拒绝,这可以看成《活着之上》整部小说中的一个缺陷,一个不到位的阐述。但也可以看成是一个伏笔,一种“否定性的论证”——庸常人生里,底线可能并不虚无,但它并非决定性的因素,甚至我们关于底线的议论,往往显得粗陋与言不及义。
青萍之末未必潜伏着大风,但青萍就是日常与绝大多数的真实,阎真的写作,在这样的日常之中,进入到了“绝大多数人生”的内部。
这,也许就是阎真试图告诉读者的真相——生活的本质可能就在于“主流”之外,诸如《沧浪之水》里面的人生轨迹与内心浪涛,对于多数人来说,都是“他者”,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目标,绝大多数人生的基本面貌只是活着。而且,活着的意义很大程度也并非是为了理想,人们坚持的动力很大程度上不过是因为一些根深蒂固的简单道理,但坚持总归是被磨损和伤害,这倒成了活着的基本定义:暧昧、腐蚀、妥协,以及微不足道的挣扎与抵抗。
(《活着之上》,阎真著,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